秭鸢的声音凄凉悲苦,已是不忍继续。林逸之黄裳女子和玄雨小和尚也半晌无语,虽然这只是秭鸢的讲述,然而刀锋所向,血流成河,亡魂枯骨的情景仿佛就在林逸之的眼前一般。
“我原以为,这世间残酷者,无非走兽畜生,如今看来,世间最嗜血的当是人罢了……”林逸之轻轻的叹道。
黄裳女子斜睨了一眼林逸之,却从未想过他这种榆木脑袋,正教正统的弟子却能说出此等话来,不由道:“这话却不似你正道弟子所言,嗜血的不过那些歪魔邪道罢了,你们离忧教何曾嗜血了?”
玄雨小和尚口诵佛号,已然将往生之咒念了数遍,脸上一片悲天悯人之相,黄裳女子却是个伶牙俐齿道:“你这小和尚,年纪轻轻,禅寂寺那几个老家伙的毛病倒被你学去不少,你便是将往生咒再念上个十遍八遍,那十五万生灵也活不过来。”
玄雨小和尚权作不知,径自还是将往生咒又念了两遍。
林逸之待他念完这才道:“照你所言,那离甲手段虽有些血腥,但也算力挽狂澜,你千羽国国祚不断,他是有功劳的。”
秭鸢凄然一笑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那离甲野心勃勃,他不过是下了一盘好大的棋罢了,那十五万逝去的生灵也好,亦或者我的整个皇室,不过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罢了!”
“在这场政变被镇压之后,离甲得到了父王最高的礼遇和信任,一时之间成了整个千羽国最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便是千羽国的所有臣民都将他奉若神灵,那些小民们更是对他顶礼膜拜。父王对他无条件的信任,甚至超过了我这个做女儿的。我曾经提醒过父王,那离甲虽然在这次政变中立有功劳,可是毕竟是外族人,不得不防。可父王却将我申饬一顿,相信他自己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帝王之术。”秭鸢的眼中充满着失望和遗憾。
“想必,这离甲得到了如此权势,定然会原形毕露,骄横跋扈起来了罢。”林逸之道。
秭鸢摇摇头道:“你错了,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离甲在权势最滔天的时候,竟然身穿白衣,在大殿之上向我的父王请辞,辞掉他所有的爵位和官职,言说他只愿做一山野闲人,逍遥自在。父王几经挽留,怎奈那离甲却坚持自己的想法。那一日,朝霞冉冉,恍惚间,我看到离甲白衣胜雪,我甚至在刹那间觉得,我以前对离甲所有的判断都是错误的,那一身白衣,分明是神仙一样的人。”
黄裳女子忽的冷冷一笑道:“急流勇退?我看是韬光养晦罢了他必有更大的图谋!”
秭鸢向黄裳女子投来一丝激赏眼神,忽的眉头一蹙,身体却是颤抖不止,怕是内伤发作,痛苦不堪。她手中的残月镜更是嗡嗡作响,似乎是在警示着什么。
“姐姐如何?……”林逸之上前一步,关切的问道。
“我被九霄皇觉殿人伤了真元,如今已然是风中残烛,靠着残月镜压制伤势,这才挣扎到这般时辰,如今怕是残月镜也要压制不住了。”秭鸢声音颤抖,脸如白纸。
“阿弥陀佛……”玄雨小和尚长诵一声佛号,却见他口中念念有词,林逸之顿觉一股慈悲温暖的气息从玄雨的身前缓缓升腾起来。那气息甫一出现,玄雨再不犹豫,只做拈花之状,牵引着这弘大气息朝秭鸢一指,口中只道:“咄——”
话音方落,但见秭鸢眉心竟亮起一道金色“卐”字,须臾之间宛如气流般隐入眉间不见,她周身竟不知何时腾起淡金色光芒,三明三暗之后,再无异常。
只是秭鸢的脸色比方才强了不少,手中残月镜的光芒也逐渐稳定下来。
黄裳女子见状,脱口道:“枯荣之念!小和尚,你在禅寂寺到底哪个辈分,这等高深佛法你竟也会!”
玄雨叹了口气,似有惋惜之色道:“却是晚了!若早些时日,这枯荣之念虽不能使施主内伤痊愈,却也无性命之忧,然现在只能延缓一二了。”
那秭鸢眼中却显出决绝之色道:“秭鸢多谢小师傅了,我本就未想过活下去,区区一死,又如何?我想那九霄皇觉殿的人,离此已然不远。这赎魂林中的瘴气和树精还能抵挡一阵,我们抓紧时间吧。”
“我本以为,事情已然平息,日子迟早会步入正轨,然而,就在离甲辞官隐居山林不到两个月,千羽国的边境再次传来了一个令所有人惊慌的消息。千羽国边境东仓郡郡守勾结蛮族造反,三十余万叛乱军队坑瀣一气,三日之间连下四郡,朝着千羽城杀来。父王紧急与朝臣商议,派精兵良将前往平叛,然而一连派了三员大将,却全军覆没,叛军兵锋所向,山河变色,生灵涂炭。千羽城人心惶惶,而这时,请离甲出山,带兵平叛的呼声开始蔓延,一浪高过一浪,甚至还有无数子民跪在王宫前请愿,希望父王重新启用离甲。让他带兵平叛。于是,父王亲自找到隐居山林的离甲,那离甲也是慷慨激昂,一副义不容辞之色。于是,父王给了他十万精兵,让他即日前往东仓郡平叛。”
“只是,十万精兵被离甲带走之后,不过十五日,离甲火书来信,言说前方战事焦灼,希望父王再派精兵,父王不疑其他,又派了三万精兵前往前线。然而,不过十日,离甲求援书信再次传来,这一次,又是三万精兵。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一连三次,时间上也从十日,缩短为八日,五日。这一连串的搬兵求援之后,千羽国已然有近三十万的精兵外调抗敌。”
“三十万!未免太多点了吧!只是平一郡之叛,三十万精兵都不够?我看离甲在耍阴谋啊!”黄裳女子叹息道。
“是啊,我也提醒过父王,可是父王苦笑一下说,满朝君臣对叛乱束手无策,如今他只能选择相信离甲,这是他唯一的一条路。”
秭鸢忽然清泪长流,喃喃道:“我永远记得那个黄昏,我来见父王询问前方战事,父王却忽的冲我挥挥手说,小鸢,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我牵着你的手,带你道千羽城黑色玄武城墙上看夕阳西下的事情么,我们好久都没有再去过了,今天,你陪我去看看如何。”
“我答应了父王,那个夕阳,我和父王并肩站立在高大的城墙之上,父王牵着我的手,仰望着千羽国深红的天空,默默不语。夕阳如血,风有些凉,吹动着父王的发丝。发丝泛白,刹那之间,我觉得我心中那个无比高大,无所不能,杀伐决断的父王老了,从未有过的苍老。父王好像预感到了什么。良久父王对我说,秭鸢,你记住我的话,如果情势有变,你不要回头,拿上这个东西,它会带你一路向东跑,无论千羽国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再回来!”
“我当时并不知道父王的意思,只是疑惑不解,低头朝他手中看去,却是一面紫色的古镜。我认得,那镜叫做残月镜。我默默的将残月镜收好,并没有问父王,我们就这样一直站在城墙上,直到星斗漫天……”
“第二天我被一阵大乱惊醒,看到整个千羽城的上空硝烟弥漫,耳中喊杀声、哭喊声、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我就知道千羽城出事了。一个仆人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对我说,离甲和东仓郡叛贼勾结,已然杀回了千羽城,如今王宫沦陷,千羽城早已成为地狱。说完这话便逃命去了。我推门而出。我的眼前,昨天还是一片安宁祥和的千羽城,如今几为焦炭,血流成河,死尸遍地。我不过刚出门,迎面便与叛乱的兵卒相遇。我奋力冲杀,忽然记起父王说过的话,一直向东。于是我杀开血路,朝东面跑去。
然而叛军犹如潮水一般,杀了一波,又来一波,我筋疲力尽,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终于摔倒在地。我的眼前寒光一闪,我知道,那是一名叛军的长刀,下一刻那把长刀便会贯穿我的身体,带走我的生命。我眼睛一闭,不再抵抗。然而那叛军却忽的惨叫一声,我忙睁开眼睛,却看到那叛军已然成了死尸,我的眼前,正是我的父王。父王的黄金铠甲已然被血染的失去原本的色彩,我可以看到,几个触目惊心的伤口从破碎的黄金铠甲中显露出来。我刚想说什么,父王却冲我一笑,声音平静而温暖,鸢儿莫慌,跟父王走!说着便朝我伸出手,我紧紧的抓着他的手,他将我背在肩头,然后回头望着如潮的叛军大吼一声,杀!
就这样,父王背着我一路冲杀。可是叛军实在太多,父王突然道,鸢儿,残月镜!我眼睛一亮,忙祭起残月镜。残月镜紫光如电如霜,载着我和父王一路向东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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