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骠骑将军真是显贵多忘事,恐怕早就把建康城中所遇抛之脑后了吧?”连廊上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宇文泰立刻心内一震。建康城中所遇,恐怕他一生一世都难以忘记。
不速之客深夜闯入,还是离他寝居如此之近处,个中蹊跷不觉悚然。但是他面上却波澜不惊,微笑道,“郡公为何如此心绪难平?”
侯景方始从连廊的暗影里走出来,走到庭院中心宇文泰面前,叹息道,“黑獭莫怪,我实在是为将军揪心。眼看着皇帝和世子暗里争执,明里却都拿将军作阀,将军实为不易。”
这话算是说到宇文泰心坎儿里去了。宇文泰却没有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说,只笑道,“濮阳公不必为我忧心。骠骑将军也好,侍中也罢,黑獭实乃贺拔岳大行台的部将。洛阳也非我久居之处,不日定将返回长安。”
侯景紧盯着宇文泰,听他话锋转向,便立刻追问道,“若是长安也居不易呢?”
宇文泰没说话。这正是他也担心的问题。他虽然是大行台贺拔岳的得力部属,但如今他一跃而成天子外戚,又成了可以和贺拔岳分庭抗礼的侍中、骠骑将军。今非昔比,谁知道回了长安又是什么情形呢?
侯景盯着宇文泰表情变幻道,“黑獭不必过虑,我也深知将军的难处。将军在长安居不易,正如我在洛阳之不易居,想必将军也深知我心。”
侯景同样起身六镇,如今在朝堂上虽然高官显爵,但也颇遭高欢猜忌。况且在天子、大丞相、世子、宗室、群臣之间也确实是居之不易。
宇文泰微笑道,“郡公深受大丞相信任,正如黑獭受大行台信任,重任在肩,日夜间思念报之以社稷,难以享受安乐,确实是居之不易。”
宇文泰心里早就笃定了,于他而言,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紧随贺拔岳,决不能三心二意。若不是因为身后的贺拔岳,恐怕今日之所有都不可能意外加身。如今若是背主而改弦更张,便从此无容身之余地。所以回长安后不妨坦陈一切,以尽力助贺拔岳在关中称雄。此后或是入国都取代大丞相高欢,或是以关中腹地为根基徐图天下才都有可凭之据。
侯景也笑道,“我与黑獭心思相同。只是世事难料,愿与黑獭在此为约,汝在关中,我居洛阳,彼此为援,以社稷为重。”
宇文泰半真半假笑道,“极是,极是,承郡公所言,就此一言为定。”
长公主元玉英的吉日是个风和日暖、天朗气清的好天气。
当日一大早,南阳王府里郎主夫妇二人所居的内院便是一片热闹、喧腾。院子里粉红鹅黄处处盛开,侍女们将一应用物及奉与长公主和骠骑将军的礼物都一一捧出,到府门外一同装上车去。
王妃乙弗月娥早就装扮停当,立于院子里一株桃树下,看着仆从们忙碌,以免有所闪失。当南阳王元宝炬从廊内走出时正看到这样一幅情景。风和日暖的丽日下,桃树荫里的月娥身上满是斑驳的光影,似乎在她身上正承载着岁月的流失。元宝炬忽然有些心酸,觉得此时此刻将要逝去,永不能追回。再看月娥,高髻丽服,总觉得今日不似以往。
“何必如此劳碌,累了自己。”元宝炬慢步到月娥身边。
他很快便瞧出了端倪。原来北朝女子尚浓妆艳色,服饰皆耀人眼目,更何况今日长公主婚仪盛典,一般女子自然更要着重修饰。月娥偏偏今日淡装,衣裳素净。发上只有两只碧玉步摇,身上穿的是藕荷色衣衫和淡淡的玉色襦裙,浅碧色披帛。元宝炬只觉得她眉目之间似有青山碧水之韵,干净清透得像是一块上好的美玉。
“不累。”月娥极淡地一笑。似乎笑得有点勉强。
“怎么了?”元宝炬一眼便看透了她的心思,挨近了她,执手相问。
月娥没说话,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连日里来就是心悸惊惧,总觉得心里极沉重。尤其今日一早,从心里说非常不想去骠骑将军府。
“没事。该走了。”怕丈夫担忧,月娥勉强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