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常君心里痛得快要窒息,忽如被冰水浸透,又忽而似烈火油煎。她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元修,喉头哽哽,泪如泉下,无声而泣。
元修也正低头看着她。他目中凌厉尽去,悲喜莫名。他也同样生性倔强,生为男子,又是大魏的皇帝,自然顶天立地,绝不示弱。可是今天他却在她面前流露了他软弱的一面。不是他的软弱,是他绝望的无奈。而造成这一切的正是她的父亲。
元修胸口痛痒难当。他终于忍不住慢慢俯身,伸出手来。手指轻颤,极缓极轻地抚上她的面颊,帮她拭泪。
“陛下!”高常君忽然猛地身体前倾,张开双臂抱住了元修的双腿,把头埋于他宽大的衣袍里失声痛哭起来。
她心里痛如刀绞。她已经做了选择,就不会改变。天意如此,也许放弃才是他最好的保护。而此刻,她清楚地知道,他的性命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元修仰面闭目,泪流不止。终于,他再次俯身,极温柔地将高常君从地上扶起来。两个人泪眼双双相望,却谁都不说话。或者真的是已经无话可说。良久,元修低下头,轻柔地用双唇触碰高常君的头发、额头、面颊……
雪化了,太阳既将升起来,但此前却黑暗无比。
元修从黑暗中醒来,他知道天既将要亮了。就当是昨夜做了一个好梦,可梦毕竟是梦。是梦就总会醒。他此时看不清楚高常君的面容,只能无限留恋地将她拥紧在怀里。过了这一刻也许就是分离。
黑暗中,窗外忽然传来悠远、清透的琵琶声,像闪电般划破了夜空。乐声缓慢而苍凉。元修心里一颤,如同听到了催促的号令。天还没亮,他的心却不得不先醒了。
“悲平城,驱马入云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歌声从远处传来,极为清晰。这声音里有说不尽的凄清孤冷。
元修抱紧了高常君,就好像生怕此时就是分离一刻。如果他真是大魏天子,如果他真的可以呼风唤雨,他情愿换取此时此刻的永恒不逝。
苑内,翠云阁中,元明月放下琵琶,走到窗前,天空依然漆黑不可辨。她不问也知昨夜元修身在何处。只是她心里同他一样绝望无奈。
天亮了。明亮、耀眼的阳光照在大丞相府。房檐屋角的长串冰棱在阳光中渐渐融化,水滴此起彼伏地打落地上,似乎正在演奏一支欢快的乐曲。泥土上覆盖的原本一层厚厚的雪也正在慢慢融化,泥土的清新气味扩散开来。还有雪下那一层极浅、极淡的嫩嫩的黄绿色,也好像急于要说明什么似的。
黎明,化雪的时候,天气格外清冷,而空气里却是甜甜的清新。大丞相府现在的郎主高澄正在院子里舞剑。他只穿着极薄的一件白色袴褶,竟因此而带上几分儒雅的气质。而头发束得很随意,略有些歪邪,这样偏在那几分儒雅中又掺入了另外几分放浪不羁。
廊下一年轻女子静立不动,只专注于他身上。自从大丞相和王妃去晋阳后,这府里这样的女子渐渐增加。因为世子嫡妃冯翊公主元仲华尚且年幼,因此世子有些许侍妾也不是什么大事。此刻静立于此的王氏就是其中一人。
王氏不舍得移开自己的眼睛。见惯了世子的另一面,而当下的温文儒雅,英姿勃发倒是她从未见过的。他轻盈灵动,又沉稳果断,想来在战场上也是披荆斩棘的大将。王氏沉于自己的想象中,不明白这一瞬间眉目润泽如天人下凡的世子在白刃红血之间又是怎么样,是不是传说中的那般狠辣和霸气。
一缕若有若无的笛声传来,就在不远的地方。王氏遁声望去,只有重重高墙,深深院落,什么都看不到。而世子高澄仍然兴致不减地在舞剑,他根本没听到笛声。王氏心里暗想,定是世子妃在吹笛。因为笛声是从世子从前大婚时居住的院落里传来的。她很少能见到世子妃,只看到她年纪尚幼,知道她是魏室公主。世子妃足不出户,世子也甚少去探望她,似乎并不怎么将她放在心上。
笛声从无到有,从浅到深,从低到高,从单调到丝丝缕缕……高澄终于听到了,他在笛声洒落中挥剑如虹,剑光闪闪犹如雪花飘飞。收势静立细听,笛声尚且稚拙,但极其清脆悦耳。时而活泼,时而任性,时而欢快,时而薄嗔,就像是个小女孩的样子。
高澄忽然抬手将剑扔给一边站立的随侍,同时吩咐道,“你回去吧。”话音未落人已走远。王氏这才明白世子是对她说的。急忙应命称是,然后看着高澄背影消失不见,才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这里简直快要成世外桃源了,几乎不染一点尘俗气。高澄已经忘了这里还住着他的世子嫡妃冯翊公主元仲华。是他将她拘禁在此的。而此刻立于树下吹笛的就是元仲华。
一院子的梅花漫天开放。不是红梅,也不是白梅,是罕有的绿梅花。这不大的院子似烟笼雾罩,如同仙境。元仲华并不知道有人进来,正聚精会神地吹奏。她头发披散,仅穿着单薄的白色襦衫和嫩草色裙子。高澄静静立于她身后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这时树上忽然掉落一朵绿梅,正落在元仲华肩上,在发之畔,与她乌亮的头发相得益彰。
元仲华似乎感觉到身后有人,停止了吹奏,慢慢转过身来。竟然看到高澄正立于她身后,显然很惊讶。脱口问道,“世子怎么来了?”
高澄薄嗔道,“我是府里的郎主,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他走过来,“让你学学世子妃的规矩,怎么还这么和我说话?”
元仲华不觉得自己有错,倔强地把头微侧过去,不肯再看他。
高澄走到她身边,极其自然地执了她的手,终于语调温和起来,“手怎么这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