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沉默,宫人们暗自心惊,不知道天子在思量什么,不知道会不会突有横祸加身。毕竟先帝元修怒斩宫人、鲜血四渐的场面太刺激、恐惧,遭此宫闱之祸是无法忘记的。
谁知道元宝炬忽然和声悦色地吩咐就在庭院里设座等大丞相。奴婢们立刻松了口气地殷勤服侍。
元宝炬享受着久违的暖阳。在他的记忆里甘露殿里永远都是冰冷的,慢慢地连他的心都要冷了。他实在舍不得这样的阳光。他不愿意做元修,也不能做元修。他的性格也本不是那种一意孤行不计后果的人。元修让他真真实实地看到了人琴俱亡的悲剧,如果他也如此恐怕就是社稷倾陷、天塌地陷的惨祸了。
大丞相府的书斋里,云姜服侍郎主着衣。他肩头处的淤血和一大片的青紫赫然可见。那一日陪柔然世子宴饮,等回到书斋里几乎又是入夜。只记得郎主倒头便睡,真是累极了。后来几日被柔然世子击中的肩头处便慢慢散出淤血来,几乎连带着手臂都行动艰难。但郎主一直不许太医来诊治,也不许别人知道。只有主母长公主元玉英日日为郎主敷药。
此时云姜为郎主束腰带,他的腰竟瘦了许多。既便她如今是日日服侍他穿衣也能明显感觉到。郎主是病愈了,但又添新伤。柔然世子下手重,伤得真的不轻。况且郎主的病也是拖到时间够久才渐好的,也并没有悉心调理。实在也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郎主太忙碌了。多少的朝事让他焦头烂额,关中大灾又让他耗尽精神。偏还有个柔然世子在府里时不时找麻烦。
宇文泰脑子里想着一会儿进宫陛见怎么和元宝炬说立后的事,任由着云姜为他着衣,忽然一眼看到云姜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随口问道,“怎么了?”他抚了抚腰间的衣带,此时他已经衣饰整齐准备好要进宫去了。
云姜惊讶地抬起头,看到郎主正低头看着她,突然说出一句,“郎主不是要送我回代郡吗?”说完便低下头,再也不敢抬起来,面颊滚烫。
两个人都沉默了。
“我只觉得武川胜于长安,只是回不去了。”半天听到宇文泰叹道。
云姜抬起头,郎主面有惆怅,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郎主该进宫了。”云姜又低下头轻声道。
突然被宇文泰握住了手。她想挣脱,但是终究敌不过他力大无比。
“等我回来。”宇文泰低语一句便提步而去。
甘露殿的庭院里居然有桃花,元宝炬刚刚注意到。那一树云蒸霞蔚般的花朵开得正盛。只是近日多雨,可惜了许多正值好年华的花朵开了没多久还那么鲜妍、美丽就被雨打风吹而离了根基,终致萎地成泥。
元宝炬看到那一地的落英甚是刺眼。他现在终于知道,月娥其实是不喜欢落英的。他此刻虚极了的身体即便在这样的节气里也是拥裘而坐,耐不得一点寒气。招招手唤了个宫婢,命将树下地上的落英全部扫尽了一点不留。
宫人不明白皇帝怎么会注意到这个。其实一地的落英格外凄艳动人,偏皇帝是铁石心肠不为所动。
这时便有宦官来回禀,说大丞相宇文泰在甘露殿外候旨请见。
元宝炬自然命请大丞相进来。
当宇文泰走进来的时候,座上的元宝炬心里微微一惊。他病了这些日子,从未出过甘露殿,所以其实宇文泰来了甘露殿多少次他也并不清楚。就算隐约记得,也没有仔细端详过宇文泰的相貌。只觉得此时细看起来,宇文泰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元宝炬认识宇文泰很早了。从前的宇文泰意气风发,总给人凡事成竹在胸的感觉,从未见过他愁眉不展。虽说比不上高澄容颜倾国倾城那么绝美,但总能算得上丰神俊朗、英武绝伦。今天走进来的宇文泰,与从前大不相同。
他浓重的剑眉原本是舒展的,唇边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而显得无比自信。而今天的宇文泰眉心揪结,似乎再也舒展不开。他不再有披风,不再有长剑,衣冠服饰已经是位高权重的朝堂权臣。君子不重则不威,也因为衣饰的隆重而端庄,因为这一份庄重而生了威仪。元宝炬忽然想起了高欢,他浑身一冷。
旁边的奴婢看到了,跪地伏身在皇帝身边低声问,“陛下冷吗?”
元宝炬摆摆手。
奴婢低声叹道,“陛下病了许多日子不知道,大丞相也身在病中,却又要主持朝政,还强撑着日日来给问陛下的安康……”
元宝炬听了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宇文泰瘦了许多,这一点在元宝炬看来非常明显。衣带渐宽甚至有了弱不胜衣之感。他变得沉郁,变得胸有成府,变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是谁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元宝炬知道,宇文泰终不是凡品,他早就知道。只是他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宇文泰为权臣,而座上傀儡居然是他自己。世事不由人,今日方知。
宇文泰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丞相辛劳多日,况且也病体未愈,就不必拜了,有话坐下说吧。”元宝炬回头示意宫婢设座。
“陛下隆恩,”宇文泰看着拥裘而坐的天子,他一手而立的皇帝。元宝炬不像是在做作,他也正看着他,眼神坦荡、毫不躲闪。“臣铭记于心。”他遵从皇帝口谕坐下来。
元宝炬面色苍白没有血色,是久不见天日的样子。原本的英气消磨殆尽,此时看起来不只病弱,甚至武人之戾气全部遁去,倒显得过分地文静了。
“陛下总算是康复了,是臣之过也。”宇文泰语气淡淡,他看着元宝炬。唯有一双眼睛还似从前一般神采熠熠。
“从今往后丞相不必再说这样的话了。”元宝炬叹道。因为病体犹虚,让他的语气里多了一层软弱。“丞相胸怀天下,雄材大略,得之是孤之幸事。日后,孤也只想做个太平天子以终老。千钧重担唯有多辛苦丞相了。孤本来只是个闲散宗室,从未想过一朝问鼎天下,无兴社稷之志,也无兴社稷之才,原本只想……”他忽然顿住了。元宝炬把头偏到一边,不再看宇文泰。他的侧影里目中晶莹。
这算是极明白不过的表白了。元宝炬原本就不是元修那种爱较劲的狠角色。也正因为生性恬淡,心里宽阔,才令他如此能容能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