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也和高澄做出了一样的判断,但却并没有伸手去夺尉景的匕首。就在这么一推一让之间,高澄忽然觉得面颊上冷风一扫似的,倒不怎么觉得疼,是一种又痒又痛的感觉,也不是很厉害。然后便发现殿内安静下来了,连持着匕首的尉景也像定住了一般,表情如泥雕塑像。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高澄。
“大兄……”高洋唤了一声,他的表情非常古怪,复杂。
高澄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脸上痛痒处,觉得有点湿。放下手来一看,手指上竟有鲜血。他本来肌肤就白润,衬得鲜血格外显眼。高澄心里一颤,竟从来没觉得这么怕过。那一瞬之间掠过的恐惧让他心悸不已。而所有人又都是这么惊异地盯着他,更让他心里惊悸。
除了高澄自己,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如羊脂白玉般的面颊上,右侧腮边,有一抹鲜红的血迹,格外刺眼。眼见得如此倾国倾城的容颜有了破损,每个人都在心里叹息之至。
高澄镇定下来,抑止住了心里的惊悸,冷冷瞧着尉景,“太傅不必在这里要死要活。”说完左右瞧了瞧,命道,“送太傅入狱。”不必再声严厉色,就已经不怒而威,压得住昭台观里的气氛。
尉景闹了半天也已经是泄尽精神,再也没有力气和高澄抗衡了。
宗室百官人人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告退出宫去了。今日是济北王元徽,太傅尉景,这还是皇帝心腹,高王至亲,大将军都毫不留情面地他们下了狱,看来哪个人都在劫难逃了。但大将军初为宰辅就行如此雷霆手段,不念故旧,人人心里都忿忿不平。最重要的是,不知道大将军之父高王是何态度。最好是能到晋阳去探探高王的意思,或者把高王请到邺都来。既然尉景的妻子是高王的长姊,就有人打起了这个主意。
眼看着昭台观的大殿里片刻之内人去楼空,只剩下残羹剩酒,杯盘狼藉,中常侍林兴仁看了一眼仍然坐在御座上略有些失神的皇帝元善见,像是无意般低语了一句,“大将军也真是性急,惩贪贿也不是一时能见效的事,偏要在今天,还搅了主上的好日子。”
元善见没说话。
淅淅沥沥的春雨下起来。在细密如织的雨丝中,好像沉睡了整整一个冬天的万物都在这场春雨中复苏了。不是秋天的凄风冷雨,也不是冬天的朔风寒雨,春雨里带着一丝暖意,能把严冬解冻。
雨一直下了两个时辰。过了哺时日影西斜,天色渐暗。大将军府的内宅里,世子妃元仲华唤阿娈问了几次,世子是否回府了。阿娈都答没有。
元仲华有点坐立不安起来。她知道今日合宫宴饮,其实夫君没回府也很正常。不过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慌慌的,不能踏实下来。
吩咐了阿娈,世子一回来,立刻来禀报。
雨停了。从铜雀台上望去,连绵不尽的荒草已经返了青,不再是冬日的一片枯败。尽管那青色离近了看时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但是立于高处眺望就是连接渲染,直到天边。
大将军高澄立于铜雀台最高处。眼前总是回放刚才崔季舒捧给他铜镜时看到的那幅让他触目惊心的影像。他面颊的右侧腮边被尉景的匕首扫到了,破损了有一枚五铢大小的皮,虽然伤得倒不是很深,但是血肉模糊令人心惊。
太医说不要紧。看他吓得哆哆嗦嗦的样子,应该是心里有把握才这么说的。这总算让高澄心里放心了一些。
崔季舒也安慰他说,没几天就会复原如初。谁看到他的绝世容颜有了这样的瑕疵会不可惜呢?
但是高澄心里不痛快的原因并不完全是因为容颜受损。他以为自己入邺城辅政的日子也不短了,不管怎么说平日里还能一言九鼎。但今天细细想起来,皇帝、宗室、百官不过都是对他的敷衍。因为他身后站着他的父亲高王、大丞相高欢。还因为他之前并没有做出什么触到他们底线的事。而对私利的触动就是这底线上最敏感之处。所以今日才会一触即发。
更让他心中怏怏,甚至于有几分难过的是,今天没有一个人是完完全全肯立于他身后,肯一心追随他的。皇帝元善见,坐壁上观,尽管这是他的江山、他的社稷,可他还是选择了明哲保身,任由他一个人与众人对执。
那些勋旧,父亲高王身边的人就更不必说了。表面上都以高氏马首是瞻,但今日才看明白,要以自己的私利为前提。如果他们的私利和高氏的目标一旦有了分歧,不用说自然会保一己之私而和高氏分道扬镳。
那他今天是不是太冲动了?这一步走得是不是太险了?接下来一定会有不少的勋旧去跟他的父亲高王告状。这是原先想到的。可是他忘了,如果事情到了父王也无法控制的局面呢?真是心烦意乱。按理说,今天在昭台殿,他辖制住了济北王元徽和太傅尉景,应该算是他胜了。可是他又觉得自己输了,总觉得自己变成了孤家寡人。
“世子。”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俯身于围栏边远眺的高澄立刻转过头来。是散骑常侍、中军将军陈元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