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袍人大笑起来,“陛下造衅开端之功业方始,他已是势之将尽,陛下急于抓他做什么?不如由其自生自灭,网开一面也是功德。难道陛下不知,君子之于天下,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宇文泰被他说得心中恍惚。这黄袍人的意思他像是能听懂,又像是听不懂。宇文泰刚想问怎么出去,那人却大笑着往殿后走去。跟从他的人也簇拥着离去。奇怪的是这么多的人,鱼贯而行,都往殿后角落的方向走去,就好像那殿后的角落里真的有能出去的门似的。
果然,那一队人一个一个都按次消失不见,仿佛是真的从殿门处出去了。
这让宇文泰大惊,因为他什么出口都没看到,并没有看到任何的殿门。这岂不是要被困死于此处?
这时忽然又看到一个黑衣童子走进来。等到宇文泰发现他时,这黑衣童子已经走到眼前。童子神情恭谨、庄重。让宇文泰觉得奇怪的是,这童子的相貌甚是眼熟,并且让他觉得十分亲近。
童子并不说话,却行大礼拜见。
“小郎不必多礼,敢问小郎这出处在哪儿?”宇文泰也和颜悦色地问道。
那黑衣童子是受惊的样子,赶紧又大礼回拜,并以手相指,然后示意宇文泰和他一起走。
宇文泰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大喜,跟着这黑衣童子也往殿后走去。
越走前面越是金光闪烁。黑衣童子忽然停步转过身来,恋恋不舍地瞧着宇文泰。
宇文泰心里对这童子也格外有不舍之感。那童子再拜,宇文泰刚想再问他几句,忽然觉得被金光晃得头晕目眩,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高洋抬手拂开高澄揪着他发髻的手。他的手绵软无力,冷得像冰一样,寒气透过肌肤直传到高澄体内。
高澄看着弟弟站起身,行动飘忽如鬼魅一般消失在墓室角落的阴影里。
整个墓室里只剩下高澄一个活人。还有躺在石桌上一动不动的元仲华尸身。那棺床上的石椁大得出奇,高澄从来没留意过这种东西,甚至没见到过。他也从未想到过一****会死,更没想到过有一****会看到元仲华已死。
他仔细回忆他为什么会在这幽暗的地穴墓室中。虽然都是刚刚发生的事,但是记忆却残缺而模糊。
他本是一腔仇恨、满腹雄心来洛阳生擒宇文泰的,却怎么能想到是自己落得个身死家灭的下场?突然想到,宇文泰被他一脚踢中后他现在又如何呢?
高澄跪坐下来,对着元仲华的尸身。他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是权倾大魏的权臣,就像他的父亲一样,可没想过也有万事成空的一日。
当初不知父亲是出于攀附之心,还是出于利用之心,让他和清河王元亶的女儿元仲华成婚。元仲华因此被赐封为冯翊公主,成了他的世子妃。那时候她只有五岁,他十二岁做了驸马都尉。
她就是在他身边长大的。他记得那一天,合卺礼还没完成她就困倦了。后来她睡着了,是他把她抱上榻去,那时候的元仲华还是个小儿。他对她管教很严,若是不听话,他还会揍她。
可能他一直是忽视她的,开始并没有把她当作妻子。他的妻子怎么能是个五岁小儿?也没想过他心里的人究竟是不是她,他是否真的曾经把她放在心里?他甚至一度动过停妻另娶的念头。
但是今天看到她冷冰冰地躺在这儿,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是像睡着了一样微笑,保持着这种微笑再也不会动了。他忽然心里巨痛起来。原来他并不是不在乎她,甚至是很在乎她。
高澄情不自禁也像刚才他的弟弟一样,长跪而起,伸臂揽着元仲华的尸身,低头仔细在幽暗中端详元仲华的面容。她已经像是个造像或玉雕,她不是真的元仲华了。生命没有了的躯壳就已经不再是她。
他忽然心中彻悟,心里满是安详之感。就连这阴森可怖的墓室之中也陡然生辉,显得静谧又充盈着祥和之气。这难道是他产生的幻觉?
“孺子。”
突然有个可亲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高澄惊讶地抬起头,居然看到天竺僧达摩就站在他面前。达摩被金光环绕,满面微笑地看着他。
“师傅?”高澄又惊又喜。“师傅是来渡我?”
“自渡之人方可渡。我当然不是来渡你的,是来找你算账的。”达摩笑道。
高澄想起在建康,他逾墙入梁室宫苑时第一次遇到这个从不行规蹈矩的老顽童时他就是这个样子。心里更是喜乐,觉得师傅甚是让人想亲近,让人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踏实、安定的感觉。
高澄也顽笑道,“难道是崔叔正这个竖子没有照顾好师傅?”
“痴儿,你允诺我在少室山密林中建一寺庙,寺庙建好,你却从未来过。”达摩看着高澄,像逗小孩一样笑道。
高澄记得是他在建康时允诺过要请达摩过江,要在少室山密林中建一寺庙供养,后来崔季舒也跟他讲过这事的进程。可是他自己从来没认真想过这事,甚至从来就没想过他会去那新建的寺庙中探望师傅。
“是弟子忘记了。”他一边说忽然又想起元仲华的尸身,低头凝视。“师傅多多保重,弟子不出去了。”脱口而出的话,其实想都没想。正因为如此,这才是此刻他心里最想的。
生时他不曾恋她,死时他怎么能再丢下她一个人在这里。
达摩却不急不怒,依旧满面微笑,只是摇头而去。
高澄又重新跪坐下来,看着元仲华的尸身。
“痴儿,痴儿。”已经远去的达摩忽然回身又笑道,他抬头之际,有什么金光闪闪的东西迅疾飞来,正打中高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