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低气压的午后,他独自坐在家里弹钢琴,弹的是一支刚上手新曲子,其中某个篇章十分沉重暗涩,指法也特别难,他反复弹了很多次都发出那种蹩脚的声音,烦躁的他猛地从钢琴前起身,将左手大拇指放在琴键上,放下重重的琴盖,狠狠往拇指上压去。
直到拇指上传来椎心的疼痛,心里那股躁乱才渐渐服帖了些,他缓缓松开琴盖,站在光线暗沉的琴房里无声地啜泣。
那是辜徐行经历过的,最难熬的一个春天。
再见到宁以沫,已是时序入夏。
那是个黄昏,辜徐行和徐曼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刚出差回来的辜振捷大笑着从院子外进来,怀里抱着一个正在玩泥巴的小人儿。
“告诉伯伯,你准备捏个什么?”
小人儿糯糯地说:“我要捏个坦克。”
“哈哈,好,捏个坦克,我们一起打坏人。”
辜徐行腾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眼神戒备地望着爸爸怀里那个小女孩。
乍见宁以沫,连徐曼的神经都紧张了起来,她快步走到辜振捷身边,压低声音恼道:“脏不脏啊?就把人这样抱回来了?被人看到多不好?”
和很多官二代一样,徐曼有很重的公主病,脑子里等级观念森严,她很看不惯辜振捷把一个后勤兵的女儿当自家孩子那样亲热,觉得丢了自家的体统。加上她潜意识里总觉得宁以沫很像辜振捷前妻生的那个女儿,所以越加厌恶起以沫来。
辜振捷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她的情绪,把宁以沫放下,一边往沙发边牵一边说:“也真是巧了,车一进大院就看见这个小丫头蹲在路边玩泥巴。这不,就抱来玩玩咯。”
彼时,茶几上还放着一盘小肉卷,吃过大院食堂的人都知道那种小肉卷,正正经经是一层皮一层肉,香得人能咬掉自己的舌头。但是那种肉卷供应得不多,被首长家的勤务员几下里一分就所剩无几了,寻常家属也非得赶巧了才打得到。宁以沫一见到那肉卷,哪里忍得住馋,伸出手就去抓。
说时迟那时快,徐曼飞快地打开她的手斥道:“你妈妈怎么教你的?手也不洗就乱抓东西吃,你这脏手一抓,东西还能吃啊?”
不过一瞬,辜徐行还是看见了她左手上的残缺,黑黑的小手上,一截残留的指节怪异地伸着,直指他心底。
宁以沫被这样一训,低了头,很是委屈地说:“我没有妈妈。”
辜振捷听得心疼,转头对辜徐行说:“快去带妹妹洗手。”
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辜徐行对着父亲一声怒吼:“她不是我妹妹!”
说完,他恨恨地瞪了父亲一眼,转身噔噔噔地跑上了楼,砰地摔上了房门。
宁以沫被他一吓,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辜振捷只好让保姆王嫂把她拉去卫生间清洗一番,亲手将那盘肉卷装好给宁以沫,派人将她送了回去。
“满意了?”徐曼冷哼了一声,“你还嫌儿子不够烦的,非把这个小东西弄回来糟他的心。”
辜振捷在沙发上坐下,摁了摁额说:“你懂什么?儿子不是讨厌她,是不敢面对她。我这是给他机会,让他像个男人那样面对自己的过错。还教授、知识分子呢,连这个都不懂。”
辜振捷深知,如果儿子不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长大之后只能是个懦夫。他不想让儿子成年后回首过往,发现什么无法弥补的缺憾。
“辜振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徐曼一贯强势,半点也不肯落下风,“你无非还惦记着你前妻,惦记着你俩那个夭折的女儿!”
“怎么又扯到这个上去了?”辜振捷有些心虚。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看到宁以沫就那么喜欢,今天倒是被徐曼一席话点醒了。他和前妻生的那个女儿过世的时候,比宁以沫小一点。那孩子的样子,他记不确切了,眯起眼睛想想,依稀和宁以沫一个模样。
虽说辜振捷有些畏妻,但在宁以沫这件事情上,他一直没向徐曼妥协。他时不时地抱宁以沫来家里玩,指着辜徐行对她谆谆教诲“这是哥哥,以后要听哥哥的话”,宁以沫便望着辜徐行怯生生地点头。
徐曼虽霸道,却也不敢在大方向上拂逆丈夫的意思,只好对他和宁以沫的互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那以后,宁以沫便正式“登堂入室”,一有空就往辜家跑。
虽然辜徐行不怎么待见她,不是躲着她就是一张冷脸,但是宁以沫一个小孩子哪里懂这些眼高手低,还以为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哥哥在和她玩某种游戏,所以兴致勃勃地陪着他玩,见缝插针地黏着他。辜徐行则像躲一只臭虫那般躲着她。
宁以沫仗着自己人小轻便,总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附近,让他避之不及。比如,有时候辜徐行看动画片正看到关键时刻,一个小身影就像通了灵一般出现在他身边,毫不知趣地在他旁边坐下,和他并排观影;有时候他正在屋里练钢琴,冷不丁,一张小包子脸就搁在了琴架边上,他一头黑线地看过去,就能看见她那双无辜的眼睛和花一般灿烂的笑脸。
这样你缠我躲了一个月,辜徐行也乏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假如你看到某动画片主角在被无数次打到吐血后,终于变身准备爆发时,你会一再为了小小的气节弃电视机不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