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一件事情不知道。”
“什……什么事?”
“安妮,就是你寻找多年的小静。”
在这年冬天来临之前,我的状况已经好了很多,这主要得益于耿墨池的相伴相守,我一直跟他住在彼岸春天的在水一方,他请了两个保姆照顾我的生活,又把妹妹白葳接到星城住了好些日子。妹妹走的时候,我已经能正常起居了,只是情绪还是很低落,因为住在对面的安妮跟我隔水相望,我可以看见她,她却看不见我,这让我始终无法面对她,一看到她那天使般的眼睛,我的心就绞成一团。
安妮已经恢复记忆。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她奇迹般找回了丢失的过去。
当她得知恰恰是自己的哥哥害她失明时,并没有如我们担心的那样失控,相反,她常常伸手摸索着哥哥泪水纵横的脸,反过来安慰他:“别哭,哥哥,这样不是很好吗?我看不到你现在的样子,却可以一直记着你从前的样子。多好啊,一切又都跟从前一样……虽然这些年我忘了以前的很多事,但我知道,在我心里你们一直都没离开过,只有我自己清楚我过得有多么不快乐。我记不起以前的事了,拼命回忆,越回忆越模糊,到后来能记得的事越来越少,我甚至想,如果哪一天我什么都记不住了的时候,那也就到了我生命终结的时候……
“十几年,我作践了自己十几年,活得像个鬼,一直盼望着有谁来救我,我遇到过很多人,可是没人救得了我,现在我知道了,只有你和阿杰能救我,所以,你完全不必为我现在的样子难过……上帝是公平的,他在给予你一样东西的时候必定会在你身上拿走另一样东西,上帝让我找到了你,却又让我失明。让我永远活在对过去的美好回忆中,我从来没享受过这样的宁静,黑暗中的宁静,再也看不见人世间的凄凉,其实这样也好……”
祁树礼搂着小静哽咽得不能言语。
他常跟她说话,滔滔不绝,兄妹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祁树礼变着法子哄安妮开心,只要是她想要的,他就是搜遍全城也会把它给弄来。我知道,他是在弥补。可不知为什么,看到白发丛生的祁树礼今天拿只毛绒玩具,明天拿样女孩子用的发卡,过两天又牵条丝毛狗回来逗安妮,我总是难掩心酸。漂泊了半辈子,现在除了我,可能只有安妮让他觉得这个世上还有亲人了。
没有了商场上的阴谋算计,此时的祁树礼显出的是一种孩童似的单纯,还有表露无遗的慈爱,无论过去的祁树礼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的他只是个双目失明的妹妹的哥哥,仅此而已。我自己犯了那么多错都可以原谅自己,为什么我就不能宽恕他呢?
他受到了足够的惩罚,如安妮。
我也受到了足够的惩罚,如墨池。
我们都丢失过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这样的惩罚足以让我们学会宽容。耿墨池最初知道是祁树礼派人弄瞎安妮的眼睛,一度想杀了他,是安妮求的情,加上我当时状况很不好,精神也出了问题,差点要进精神病院,耿墨池忙于照顾我,顾不上去找祁树礼算账。
后来我的情况好些后,我跟耿墨池说:“安妮的眼睛失明,你以为他心里好过?这足以让他一辈子生活在痛苦的内疚中,这就是最大的惩罚了!况且他要是也出了什么意外,安妮谁来照顾?难道指望你吗?就让一切到此为止吧,我们都受够了折磨,放过他吧,其实也是放过你自己……”
耿墨池陷入长久的沉默。
两人剑拔弩张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选择了平静,好似还有妥协。祁树礼让我回到耿墨池的身边,耿墨池默许他照顾安妮,两个人很有默契,当祁树礼过来看我的时候,耿墨池就会跑过去看安妮,都是很自然地错开,即使碰了面,也都只点点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这已经很不错了,至少没有了先前势同水火的敌意,特别是祁树礼,每次见到他的邻居总是笑容可掬,起先耿墨池不怎么搭理,后来次数多了,态度也跟着好了点儿。
让我非常忧心的是,一进入冬天,耿墨池的病情急转直下,每隔几天,我都会陪他去医院做检查。医生一再要求他住院,他坚持不肯,说:“死哪儿都可以,就是别让我死在医院。”
我劝不了他,只好由他去。每次做完检查回来,我都要陪他到湘江边上走走,那阵子的天气很好,阳光温暖得如同阳春三月,我和他坐在花圃边的长椅上,眺望湘江,大多时候,心情很平静。
他穿着厚厚的羊绒大衣,蓝色条纹的羊毛围巾还是多年前我给他买的,他一直戴到现在。其实这条围巾是当年刚认识他的时候,我到北京出差,和同事逛秀水街时买的范思哲的冒牌货,八十块钱,他居然当真的了,一到冬天就戴上。而当时我送他围巾后,他随即就送了我一件DIOR的棉衣,价值七千多美金。我一直没跟他说穿这件事,这会儿一说出来,他哈哈大笑,“你当我傻呢,我一直就知道你送我的是冒牌货。”
我诧异,“那你干吗还戴啊?”
他捏了一把我的脸蛋,“因为是你送的嘛。”
我咯咯地笑,靠着他的肩头,感觉枕着一肩的阳光,温暖到心窝里去了。我们说笑着,忆起从前的种种,再沉重的伤痛在彼此的回味中都变得轻松起来,是的,我跟他曾有过的一切,那样美,那样好,纵然无法重新拾起,可是这样经历过,总是值得的。
他说:“有一次我们吵架了,你赌气从房子里搬了出去,很多天谁也不理谁,可是每天我回到家,总发现房子里少了东西,什么剃须刀啦,手机电池啦,打火机啦,都是些小东西。可又都是每天必须用的,总是一样样地少,开始还没怀疑到你。后来很偶然的一次,我中午回家,发现过道有你的鞋,我就知道你在里面偷东西,也没叫你,偷偷下了楼,看到你兴高采烈地从房子里面出来,不知道偷了什么东西那么高兴……”
我仰着脸大笑。
他又说:“当时我心里很怄气,心想你偷我的,我也可以偷你的,因为我有你房子的钥匙,就趁你到我家偷东西的时候上你家偷,可是好失望,你的东西没一样值钱的,钱包里面也没什么钱,你当时好像很穷,我可怜你,就往你的钱包里塞钱,每天都跑过去塞一点,一连好多天,你居然没发现,这世上怎么有你这么糊涂的人。”
我恍然大悟,“原来那些钱是你放的啊,当时我是觉得奇怪,怎么钱越用越多呢,好像老也用不完似的,确实纳闷了好一阵。”
他搂紧我的肩膀,继续说:“后来吧,我在你的房子里找到了你从我家偷过去的剃须刀、打火机,还有很多的小东西,我又把它们偷了回来,呵呵……真是很有意思,每天我都是躲在楼下看你进了我的屋子,就赶紧开车跑到你的屋子,把你头天偷过去的东西全部拿回来。后来我烦了,不想你来回奔波,就把我的东西故意放在你那里,比如我换下的衣服,我懒得洗,就拿过去丢进你的洗衣机……”
“哈哈哈……”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不知道,第一次在洗衣机里看到你的衣服,我简直火冒三丈,可是呢,又不得不给你洗,洗好了晒好了,又偷偷给你送回去,结果你这家伙得寸进尺,到后来什么袜子啊,内衣啊,都往我这边丢,气死我了。更离谱的是,我冰箱里好吃的东西都被你吃光了,明知道是你吃掉的,一边骂一边还是往冰箱里添东西,每天都要采购你喜欢喝的柳橙汁、酸奶,可是你好过分,后来居然还给我留纸条,点明要吃什么,限定了时间,要我必须给你准备好……”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也跑到我的房子里留纸条。”
“我写的什么?”
“多了,大多是威胁我的话,什么如果我不道歉,你就把我房子烧了,如果我不给你弄到某个你最喜欢的歌手的演唱会门票,你就会把我的房子偷光了,还有……如果我敢跟别的女人睡觉,这辈子你都不会再跟我睡觉……”
我捶他,“胡说,我哪有说过这样的话!”
“你自己说过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我可是都记着的,因为害怕你不再跟我睡觉,有一天晚上你做节目回来,我就躲在你的被窝里,你可能很疲倦了,连灯都不开就倒在了床上,然后嘛……”他看着我,突然无语。
四目相对,太多的感觉无法表白。
他的目光不可思议的柔软,似乎能融化世间万物,温柔地罩在我脸上,我顿觉一阵眩晕,四肢大脑麻痹得不能动弹,任由着他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