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一个干部摇摇头。
“不知道!”梅姨非常震惊,“你们为什么不知道,你们不是来告诉我楚秋凡的事情吗?你们怎么会不知道?”梅姨急切地喊着说。
“肖梅同志,你冷静一下。”
“我冷静不了。”
“肖梅同志,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们接受党组织的委托,向你传达关于楚秋凡的这些情况。事实上,我们也就知道这些情况,我们并不认识楚秋凡同志,关于楚秋凡同志其他的情况我们一概不知。”
“我要见楚秋凡,我要见他。”梅姨大喊着,“我要见楚秋凡,我要见到他。”
“肖梅同志,这不可能。”
梅姨病倒了,她病得很重,浑身发着高烧,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说着胡话,语无伦次,浑浑噩噩,而她在昏迷中喊的最多的还是楚秋凡的名字。
梅姨就如同十五年前得知楚秋凡做了大汉奸,感觉到天塌地陷、仇恨满腔时一样,在梅姨得知楚秋凡不是汉奸,而是共产党特工,她又一次地感觉到天旋地转,天塌地陷,她再一次地崩溃了。
如果说,这个消息对梅姨来讲是一个好消息,那么不如说,这样突如其来的消息一样可以使梅姨彻底崩溃。十五年前,梅姨在痛苦的挣扎中将对楚秋凡全身心的爱、满腔的炽爱转化为满腔的仇恨,把对楚秋凡刻骨铭心的爱转变为刻骨铭心的恨,那是经历一个脱胎换骨的过程,是血与肉、灵魂与肉体的搏斗,最终梅姨在痛苦和血泪中视楚秋凡为仇敌。
十五年后,突然有一天,有人跑来告诉她楚秋凡不是日本汉奸,楚秋凡是一名共产党特工,短短的几句话,淹没了梅姨十五年沉重的痛苦岁月。
在如此天翻地覆的冲击之下,梅姨无法轻松、乐观地去接受这一切,任何人都无法相信、难以面对,整整十五年的折磨,梅姨每一天都挣扎在血泪和痛苦之中。还有,梅姨最后对楚秋凡射出的那一枪,那一枪包含着她的全部仇恨,那一枪是梅姨与楚秋凡生与死的诀别。
事实上,在梅姨得知楚秋凡的真实身份后,她并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快乐和释怀,她的心仿佛被人拿出来,翻滚了一遍又放回原处,她的心继续在滴血,更加疼痛。梅姨从一个仇恨的深渊又跌落到另一个悔恨交加的深渊里,梅姨千百次地诅咒自己、痛骂自己。她痛骂自己在楚秋凡深入虎穴、孤军作战的时候,她却在诅咒他、痛恨他、追杀他。楚秋凡在舍生忘死营救她的时候,她却对他射出仇恨的子弹。梅姨无法原谅自己,梅姨心里全是悔恨、内疚、忏悔,但是她知道这一切都悔之晚矣,她向楚秋凡射出的那一枪永远都无法挽回,梅姨痛心疾首,她甚至打算砍断自己对楚秋凡射击的右手,以此赎罪。
虽然梅姨得知了楚秋凡的真实身份,但是目前楚秋凡的情况,他身在何处,梅姨是否能与他再度相见,再度携手,甚至他是否还活着,这一切梅姨都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和结论,没有一个人能够告诉她,梅姨得到的只是一个未知数。
或者说,当楚秋凡将那枚结婚戒指转交给梅姨时,似乎就预示着楚秋凡再一次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这一次是永远的消失,他们今生今世都不可能相见。
梅姨走了。
梅姨离开南京去了北京。
在梅姨得知楚秋凡的真实身份之后,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南京。从1937年楚秋凡在结婚典礼前消失之后,梅姨一直坚定地守候在南京,没有离开南京半步。而此时,当楚秋凡的身份真相大白时,梅姨离开了南京。南京是梅姨的伤心之地,那里饱含着她的心酸,饱含着她的血泪,她一生的最大的幸福、最大的痛苦、刻骨铭心的爱和刻骨铭心的恨都凝聚在南京这块土地上,因此,她选择了离开。
楚秋凡的秘密身份被揭开,然而,梅姨感觉到的是更多的孤独与凄楚,梅姨生命中至亲至爱的两个人,她的丈夫和她的女儿,都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并且,他们全都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梅姨的心仿佛被人掏空了一样,空荡、孤独、寥寂、落寞。
楚秋凡彻底的消失,仿佛带走了梅姨的全部感情。她全身心的爱、终生的爱都随着楚秋凡飘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升华到另一个意境里,一个超真空的共享的空间,共享的爱情和共享的精神归宿。
在梅姨后半生的几十年里,她一直没有离开北京,她与外祖父和外祖母生活在一起,从此,梅姨再也没有回过南京,也没有人和她提起过南京。梅姨生活得很平静,她一生没有结婚,也没有人和她提起过婚事。每年的秋天,梅姨都会去一趟苏州,秋天是梅姨小女儿出生的时间,梅姨每年都到苏州去探望下落不明的小女儿,为她庆祝生日。
抗美援朝战争结束之后,沈少白从朝鲜前线回到祖国,刘明东和刘易学牺牲在朝鲜前线,冷眉复员回到南京,做了大学教授,闫武一直在南京市公安局。
沈少白从抗美援朝前线回国,他申请到北京工作,进入军事学院任教官。沈少白没有说明他为什么要来北京工作,但任何人心里都很清楚,沈少白是因为梅姨才来到北京。
闫武在四十不惑之年,在许部长的介绍和督促下与军区总医院的一个女医生结了婚。闫武结婚之后,特地带着妻子前来北京看望梅姨和沈少白。梅姨看到闫武有了自己的妻子,有了自己的家,深感安慰,她很高兴。
沈少白一直没有结婚,沈少白说,在他这一生中只能有两个女人。当他第一次拥有生命的时候,他睁开眼睛看见的是自己的母亲。当他第二次拥有生命的时候,他睁开眼睛看见的是梅姨,这两个女人就是他命中注定的两个女人。
沈少白和梅姨始终保持着亲密的感情,当然,沈少白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西装笔挺,手里拿着鲜花,脸上洋溢着笑容的浪漫公子,他对梅姨的情感、对梅姨的爱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的终结。在九十年代,沈少白七十四岁患有癌症的弥留之际,六十九岁的梅姨俯下身子,双手捧住沈少白的脸庞,默默地亲吻了他,这是梅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吻沈少白。这是沈少白五十多年来追求梅姨拥有的第一个亲吻,也是最后一个亲吻。刹那间,沈少白的眼睛里流出一行泪水,随后,他闭上眼睛,与世长辞。
至于楚秋凡,这个主宰了梅姨一生的男人,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下落。楚秋凡真的如同蒸发了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在后来的几十年里,梅姨也试图通过有关部门打听楚秋凡的消息,但是,楚秋凡这个人如同不存在一样,没有人知道他,更没有人听说过他的情况。甚至有的人以为梅姨神经出了毛病,居然来打听抗日战争时期一个汉奸的下落。梅姨最后想到当年到南京找她谈话的那两个北京干部,然而,就连那两个北京干部也音信全无。至此,所有关于楚秋凡的线索都断了。
2001年,梅姨已是83岁高龄。然而,梅姨依然头脑清楚,思维灵敏,她眼不花,背不驼,她依然残留着老年的美丽,雍容高贵。每天早晨,梅姨都要戴上眼镜把报纸上的新闻一条一条仔仔细细地看一遍,每天的电视新闻她也是雷打不动。但是,梅姨的眼睛里永远蕴藏着那么一抹忧伤和孤独,永远饱含着那么一丝期盼和梦幻。
这个夜晚,梅姨坐在沙发里看着电视广告睡过去了。半晌,她咂动着苦涩的嘴唇,悄然醒来,她朝着我凄楚地一笑,告诉我她刚才在梦里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那个影子很模糊,好像飘在云里雾里。
梅姨若有所思地慢慢地说:“孩子,这两年,你往返于美国和台湾,我让你打听的事情,你打听到了吗?为什么不和我说呀?”
我心里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我说:“梅姨,您让我告诉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