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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民国二十二年1933(第1页)

内忧外患,国难当头,政府昏聩,民不聊生。文化界一片肃杀之气。

内忧外患,国难当头,政府昏聩,民不聊生。整个中国陷入苦海之中。

1933年新年伊始,胡愈之在《东方杂志》推出“新年的梦想”。一百四十二位知识分子遂有二百五十个“梦想”,刊于《东方杂志》。现实无望,寄以梦想,乃绝望之举。鲁迅不相信“梦想”,即写《听说梦》,说“无论怎么写得光明,终究是一个梦”。

“‘梦’是我们所有的神圣权力啊”,但胡愈之没想到的是,在“昏黑的年头”,“做梦”也没自由,在国民党威逼下,胡愈之被商务印书馆辞退。民国政府创造世界文明史上不准“做梦”的纪录。

4月,周作人致信曹聚仁,称“守常殁后,其从侄即为搜集遗稿,阅二三年,略有成就,唯出版为难,终未能出世”,“滦东失陷,乐亭早为伪军所占,守常夫人避难来北平,又提及此事”,询问曹“群众图书公司可以刊印否”。此前一年,周作人即致函胡适,研究此事,几经周折,终未出版。同月,在北平下斜街浙寺为李大钊公祭,周作人参加并送花圈、奠仪十元。“主义”不同,周作人不忘旧友,其情历史当记。

5月,北平世界日报社社长成舍我被捕。7月,北平《文学杂志》被禁,编辑及撰稿人被捕。11月,北平《文艺月刊》遭查禁。

巴金小说《萌芽》被禁,鲁迅的《二心集》在浙江遭查禁。文坛一片肃杀之气。

《江声日报》主笔刘煜生被枪杀,杨杏佛遭暗杀,邹韬奋流亡国外,《益世报》的罗隆基遭暗杀未遂,幸免于难。血腥杀戮之气,弥漫全国。

但哪里有镇压,哪里就有反抗,上海二百三十九名记者发表联合声明,抗议国民党杀害刘煜生,声讨当局摧残言论自由,草菅人命。陈独秀“危害民国”案开庭,陈独秀当场慷慨陈词,揭露国民党的种种罪行。章士钊挺身而出,义务为陈独秀辩护。尽管陈独秀最终以“文字为叛国之宣传”罪获判处十三年徒刑,但《申报》《益世报》等多家报纸,都做了倾向陈独秀的报道。汪原放的东亚图书馆此刻重印千册《独秀文存》,又印章士钊《陈案书状汇录》,蔡元培为《独秀文存》第九版作序。6月6日,北平新闻记者公会再次举行集会,要求国民党停止新闻检查,还自由言论于社会。

文化界、新闻界、文学界在“昏黑的年头”,敢于与国民党反动统治开展针锋相对的斗争,这是漫漫长夜中的一抹亮色。

沈从文创作小说《如蕤》。萧乾创作第一篇小说《蚕》。冰心出版短篇小说集《去国》,诗、散文集《闲情》,发表小说《我们太太的客厅》。朱自清散文《冬天》及《中国文评流别述略》发表。胡适出版《四十自述》《短篇小说第二集》两本书,发表政论文《民权的保障》《日本人应该醒醒了》《我们可以等候五十年》《制宪不如守法》《保全华北的重要》《建国与专制》。

“真迷众色看如雾”

——沈从文是一本内容复杂、分量沉重的大书

1933年,沈从文辞去青岛大学教职,与恋人张兆和、九妹沈岳萌一起来到北平。1922年,沈从文从山清水秀、人情瑰丽又浪漫,充满楚文化的湘西凤凰小城,来到早已有些颓败却依然有帝王之气的北京,那年他才二十岁。

沈从文孤身到京,举目无亲,又无收益,生活清苦,但他到大学旁听自修,转益多师,加以天赋异禀,又受到新文化的启迪,早年文学创作出手不凡,其作品不忘情于湘西风土,又瞩目于京城都市人生。再加上,沈从文独特、传奇的少年人生经历,为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生命感悟。

沈从文,原名沈岳焕,湘西凤凰人。他出身行伍之家,其祖父少年卖马草为生,后因镇压太平军有功,当了贵州提督。因厌倦官场斗争,竟辞官归隐。其父向往辛亥革命,参与革命军攻打凤凰城之役,后到北京与同党密谋刺杀袁世凯,事败亡命关外。其祖母为苗族,母亲为土家族。“苗汉混血青年的某种潜在意识的偶然奔放”这句话,是沈从文的朋友、致力于现代派诗歌却以小说而闻名文坛的施蛰存,在《长河不尽流——怀念沈从文先生》一文中说的,剀切中理。沈从文十四岁到土著军队里当兵,在后来成为他小说背景的沅水一带,闯荡了五年,之后,才脱去军服,又到上海闯荡的。初到北京,谁也不会想到,面前这位身着土布长衫、面貌清秀又有些柔弱寡言的少年,会有这样丰富的人生经历。

在北京,他与也到北京求学的丁玲、胡也频成了朋友,同时直接接触了不少新文学运动的领军人物和新文化运动催生的有成就的作家。那时的文坛,已开始分化,沈从文始终着眼思想启蒙和文学革命这个大目标,无心介入纷纷扰扰的门户、派系之争论。他的交友,以性情言之,从善中流。在文化思想、文学流派上,也不说长道短,自走自路。于是有的评论家说他“缺乏政治理论思维应有的某些坚持与机敏”。倘沈从文真的有突出的“政治理论思维”,沈从文只能是政治的沈从文,中国则失去了小说家沈从文。

例子也可举一个。1930年,沈从文创作小说《丈夫》。丈夫乘妓船去探亲,碰上自己老婆在船上卖春接客。待后半夜,老婆抽空爬过后舱,给丈夫一片冰糖。第二天一早,夫妻二人一起回乡。小说写了这对夫妻在乡里受到过村长、乡绅等人的剥削,在船上,水保、巡官可任意霸占妻子,丈夫只能在后舱默默接受这种欺凌。小说还写了老婆身边的掌班的大娘,还有幼年的女孩五多,漂亮的五多是妻子未来的影子。

一个真正懂得文学的叫冈崎俊夫的日本人,是这样谈《丈夫》的:

要是一位左翼作家的话,一定以咏叹的怒吼来描写这场悲惨状况,这位作家却用冷静和细致的笔来描写,而且在深处漂浮着不可测度的悲痛。

沈从文的晚辈表侄,是画家又是作家的黄永玉,在《太阳下的风景——沈从文与我》一文中说:

他的一篇小说《丈夫》,我的一位从事文学几十年的,和从文表叔没见过面的前辈,十多年前读到之后,深受感动,他说:“这篇小说真像普希金说过的,伟大的俄罗斯的悲哀。”

谢天谢地,多亏沈从文是“缺乏政治理论思维应该有的某些坚持与机敏”的,倘若反之,沈从文还能成为世界的沈从文吗?左翼作家或可很有“政治理论思维应该有的某些坚持与机敏”,而且他们的作品描写了较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并企图表现革命的出路,但因生活的不足和艺术上表现的弱点,作品表面化、概念化。尽管瞿秋白、茅盾等总结过以创造社、太阳社为代表的左翼作家这方面的经验教训,但收效甚微。

1928年,经徐志摩介绍,沈从文南下上海,在中国公学主讲大学部一年级现代文学。随他同行的有即将从文坛脱颖而出的丁玲和她的男友胡也频。上海有他们的朋友施蛰存,他们还一起参加了施蛰存的婚礼。这一年,孤身一人的沈从文,在授课时,发现了刚从预科升入大学一年级的面目清秀、身材窈窕、举止文雅的女生张兆和。

张兆和是民国著名的“张家四姐妹”的老三。她们依次是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她们出身名门望族,祖父张树声是著名的淮军将领,曾任两广和直隶总督。父亲张冀牖,是民国开明教育家,曾在苏州创办乐益女中和平林中学,四位女儿不仅受到良好教育,且个个才华横溢、兰心蕙质、如花似玉。苏州老乡叶圣陶曾说,谁要娶张家四姐妹,都会幸福一辈子。后来四姐妹都嫁了名人。老大嫁给昆曲名角顾传玠,老二许配给了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老三与沈从文成秦晋之好,老四与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思汉成亲。

已经二十六岁的沈从文,在当时早就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他一直在寻觅和等待。他相信,那个令他心动的女子,总会悄然而至。果然,张兆和的出现,让他平静的心里燃起了爱情之火。他不是那种可以当面倾诉情感的男人,却有一般男人所没有的用文字表述爱情的功夫。从此,他开始了漫长的、持久又坎坷的鸿雁传书的经历。

情书如雪片般,纷纷落到年轻姑娘张兆和的手里,情窦未开的她,面对一封封飘然而至的情书,感到紧张惶惑。而沈从文不见回答,更是烦躁不安,神不守舍。终于有一天,张兆和带着一大摞情书,找到校长胡适。当时道德文章名满天下的胡适,在张兆和的眼里,不仅是新文化运动的旗手,更是青年人的思想导师。

张兆和对胡适说,您看,这是沈先生写的,我想集中精力好好念书,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胡适见怯怯的、满脸绯红的张兆和,笑了,这也好嘛,他的文章写得很好,可以彼此通通信嘛。

一方不断写情书,一方始终沉默的局面继续着,连有成人之美、想尽力撮合的胡适都在给沈从文的信中叹息:“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

锲而不舍的沈从文,以近四年的时间,继续向张兆和表达着他的爱恋。“我愿意等她,到三十岁。”沈从文那炽烈真挚的、矢志不渝的甚至有些傻傻的爱,最终还是打动了张兆和。

其实呢,沈从文与张兆和的婚姻,起重要作用的人物是张兆和的二姐张允和。前面所述,皆来自文传或口传。而张允和是亲历者,她的表述最具权威。

1988年4月,张允和从台湾飞到北京,一是旧地重游,二是探望妹妹张兆和和妹夫沈从文。

4月6日,春风和煦,张允和来到东便门、崇文门东大街二十二号,探望已享受副部级待遇的三妹夫沈从文,同往的还有台湾青年作家张大春。张兆和沏上一壶湘西绿茶,聊起一大堆旧事。沈从文笑着指了指张允和:“你是三姑六婆中的媒婆。”引起了张允和以下的回忆:

那是1932年一个夏天的早晨,约莫十点钟左右,太阳照在苏州九如巷的半边街道上。石库门框黑漆大门外,来了一个文文绉绉、秀秀气气的身穿灰色长衫的青年人,脸上戴一副近视眼镜。他说姓沈,从青岛来的,要找张兆和。我这二小姐是家中八个妹妹和弟弟的头儿。一听呼唤,我“得、得”地下了“绣楼”,走到大门口,认出是沈从文。我说:“沈先生,三妹到公园图书馆看书去了,一会儿回来。请进来,屋里坐。”他一听我这样说,现出不知所措的样子,结结巴巴地告诉了我他的住处是个旅馆。天哪,我想这完了!三妹怎么会到旅馆里去看他呢?

张允和接着写三妹回来,她告诉三妹沈从文的房间号,叫三妹吃完饭就去看沈从文。三妹表示不去。她给三妹出了个主意,就说家里姐弟很好玩,请他到家里坐。沈从文来到张家,给弟妹们讲故事,深得好感,直讲到小主人们一个个睁不开眼,只好去睡。她以不再做“臭萝卜干”托词走开。

1933年春,张兆和给张允和看沈从文给自己写的信。那信中请张允和代沈从文向父母提亲,并说如其父母同意,让兆和立刻发电报告之。张允和找到父母,“一说即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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