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唐秋这副样子,全没了平日里的大方洒脱,噘嘴的样子,让他心里一动。这么多年,她还是人前装成熟倔强,只在他这里撒娇示弱,灯光昏暗,从他身后打出,微弱地照出她的整个轮廓,清瘦的女孩,影子缩短倒影在墙上,江一凛仿佛又在这一刻,捡起了属于记忆的一个碎片。
他在拼命地拼她的影子啊,又惊喜又惶恐,惊喜的是一片都是对的,惶恐的是,怕漏了某一片,怕拼起来的影子缺斤少两,更怕拼起来的影子悲伤。
他慢慢走向她,低头忽然拉住她的手,又被她推开。
“我才不要做你的人。做你的人,便宜倒是占不到,人前要装不熟,你看都不看我一眼,和别人打情骂俏。”
“吃醋吗?”他抬头看她的脸,妆容本就清淡,一杯酒下去,基本所剩无几。
半素颜的她,并没有盛妆下的有气场,缺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似的。
眉毛也被擦掉了浓度,可唐秋的皮肤甚好,虽不是江南女子的细腻白皙,却光滑而柔软。
眉心那道胎记,是真的不见了,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几乎不留痕迹。即便到现在,他还是有些觉得不真切,像是少了一道佐证,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见他盯着自己的额头,她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躲开他的眼。
江一凛却将她一拽,拽到位子上落座。
“坐好。”
“干嘛?”她抬起脸,诧异。
“眉毛没了,口红也没了。虽你不化妆也好看,但还是补一下吧。”
他顺手从桌上拿了一支眉笔,弯起腰,另一只手将她前额的头发轻轻捋起,灯光下,她的眼睛,黑且亮,像一只白日凶猛夜晚却舔伤口的独行小兽。
他目光炽热,含太多复杂的情绪,只觉得胸口被他们之间遗失的十年空茫所覆盖,却又是空空荡荡。
“别盯着我,我不够好看。”她想避开,“我自己来就是……你赶紧回去,省得等下少了人,又要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做文章便做吧。”他这一次极强硬,一只手有力却温柔地扣她的下巴,然后微微抬起,唐秋看到他的眼睛,那被画得有些邪魅的眼睛里满是认真。
他在替她画眉,那样专注。
记得吗?歆儿,相依为命的少年时代,因为袁师父的戏班子人手不够,我们被迫什么都会。大人来不及抹脸的时候,便互相化妆,最开始的时候,我把你画成了四不像,你生气追着我打,追到了时,作势要打的拳头却轻飘飘落在我身上。然后我笑,你委屈地滴眼泪,问我,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就是你画的那么丑呀。我说怎么会,歆儿在我心里最美。
不是那些人标准里的美,而是我从小的标准,都是因为你而定的。
我不管美人在骨还是在皮,在我这里,美人就是你。
黄金楼。
每周例行的京剧小集|会,柳老三总会唱上一小段,这一次,邀了几个晏城的京剧唱将。现在戏总是不卖座。不过不打紧,柳老三总是要捧场的。熟悉他的人是知道的,这位柳老三是晏城商界现在数一数二的人物,和别人不一样,这家伙不好吃喝嫖赌,就好一个戏。听说他从前也是戏班子里的人物,唱武生,虽看上去儒雅,但只要一起范,便是那大将风范。不过他很少唱,大多只是听,晏城有戏他只要有空都会到场,人也不苛刻,不管台上唱得如何,他都是笑眯眯的。后来戏少了,他直接在黄金楼弄了这么一方小舞台,供自己的一堆票友朋友聚会,偶尔才上台。受到了夸极谦逊晃脑袋,说自己不过瞎胡闹而已。
这柳老三是草根出身,据说当年也是一穷二白地南下,人极聪明,称得上智慧的那种。发家了也不胡来,前些年跟他同期出来的几个大老板投身股市,初期资产翻个倍,他也不眼红,踏实地埋头苦干。风水轮流转,股市里闹了灾。他却成了唯一一个没被影响的局外人。
归根结底,柳老三这个人有底线,不贪。但柳老三温厚聪明,灾也会找上门来。前些年,就入了狱。据说是同僚竞争使的黑手。不过即便如此,他短暂的监狱生活结束,很快就卷土重来,也源于他这个人做事靠谱,为人真诚,聪明人,乐得与他合作。
所谓赠人玫瑰,养成花园,便是柳老三本人了。
但他的玫瑰也不乱送,柳老三用人眼光极准,三教九流都处得来,草根出身却也和名贵能有风雅之交,不慧者觉得他为人温厚而已,聪明人却对柳老三有所敬畏。
黄金楼虽然名字一点都不雅致,但柳老三和另外一个合伙人买下这里之后,倒是增益不少。不过还是老样子,来的基本都是冲价,菜好不好吃,环境好不好,都是其次。
浮躁社会就是如此,数据可以覆盖感知。
这日柳老三到的迟,刚到二楼,便听到起了冲突,遂跑过去看。
只见一青年正拿手指头戳着经理的脸,嘴上也不大干净:“我劝你们睁大自己的狗眼看看,知道什么人不该惹!”
这些天,周子豪就跟在柳老三身边,柳老三也一点都不着急向他介绍自己的工作范畴生意范围,每天他就跟个保镖似的跟着,也不多问。其实周子豪心态很简单,他这个人,做事凭感觉,讲情义,既然柳老三帮了他,他别的不说,要知恩图报。当年他对自己的恩人就是这样,现在三十出头了,想法仍旧没变过。
周子豪就是这样一个汉子,决定跟一个人,就全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