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女子出嫁后,大多极少再见娘家亲人。譬如贾敏,随林海南下扬州赴任前一年也不过回去五六次,后来去了扬州与亲人更是十余年不得相见,平日里只书信往来,再少些的如薛王氏,出嫁之后直到丈夫身故,才带着儿女回京投亲,也是稀松平常之事。世情如此,方有哭嫁之俗,便是如王夫人这样出嫁后始终与娘家人同在一地的,一年里见面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见得多的,旁人反要纳罕。
是以贾琏说是收拾出了梨香院,想隔三差五请林海贾敏二人去小住几日,林海夫妻心里虽欢喜他的一番心意,倒也不曾太过当真,毕竟玉儿如今已不是他们护在掌心里的娇娇女,是一府的当家奶奶,是伯夫人,总不好太过随心所欲。一年能在不年不节的时候坐下来好生说上四五回话,他们也就知足了。
谁知贾琏陪着黛玉回门后第二日,婚假还没消,就随便寻了个赏花的由头下了帖子请林家三口到府上做客。来送帖子的还是赖大两口子,都是贾母身边一等一的体面人,嘴上抹了蜜一般就差抱着林海贾敏二人的腿求他们过去了。
如此盛情着实难却,他们也只得带着两眼放光急等着再见姐姐姐夫的林樟登门拜访,而后顺理成章的在众人的苦劝之下在梨香院里住了两晚。这院子本就是贾琏当年为迎林家小住而特意布置的,前两日黛玉又着人重新换了床幔等物,自然样样妥帖,极合林海等人的喜好,住起来也是舒心惬意。
荣府里的花园子里虽不敢说百花争艳,却也撑得上是四季常馨,各色花儿朵儿能从初春一直开到深冬。林家人来了一回,后头贾母上房花圃里的杜鹃开的艳,荣禧堂前的水仙生的雅,花期之间还加着听戏尝瓜品蟹,或由贾母口述,或由贾琏执笔,当真是月月换着花样儿请人,还一请来了就不肯轻易放人走。
林海致仕后安心做一舞文弄墨的富贵闲人,每日里最忙碌时不过教养林樟读书,又颇为惦念爱女,客套一番后见贾母贾琏两个是真心盼着他们长住,贾赦则万事不挂心,便顺水推舟带着妻儿常来常往。渐渐林家三口在梨香院里住的日子也不比回府的日子少多少,林海与贾敏日日守着儿女过活,气色竟比先前还强上不少。
黛玉本就生得心思聪敏细腻,于管家理事上十分周到精明,嫁人后得贾琏全心宠爱呵护,身后又站着贾母,新婚第二日便接过了荣府中除贾母房里的账目银钱、各色契书,初掌一府便极有威严,内外管事无不顺服。等贾敏再到府中长住,三不五时陪着黛玉一同打理俗务,与贾母一起帮着黛玉补上年轻不够稳重的缺失,再没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起甚不该有的心思。
邢夫人这个正经婆婆尚且叫贾母和贾琏弹压的只能拿着上上等的份例窝在东院里逞太太威风,对着黛玉是可亲又慈爱,连东院的份例都是给多少收多少,半点非分之想不敢有,王夫人这个婶娘在黛玉跟前就更别想抖什么威风。
即便是她膝下的庶女探春出嫁,有贾母拍板定了嫁妆单子,黛玉色色准备齐全,除了让林之孝家的过来一趟请她过目公中置办的嫁妆单子并众人的添妆之物,连个插手的余地都没留给她。
她倒是强撑着在两房女眷齐聚上房请安时问了回成亲当日宴客的名单,却只得了贾母别有深意的一瞥,而黛玉则是眼观鼻鼻观心,与贾母品了回今岁的新茶就借故退了下去。等黛玉出了院子,贾母才叹了口气,告诉王夫人那宾客单子贾政一早便瞧过了,言下之意,却是她们并不晓得贾政竟没回后院通个气儿。
王夫人这才晓得先前黛玉那般作态是何意,只觉面上火辣辣的疼,一时张口结舌话都说不出来,再一想正在梨香院里悠闲度日的贾敏说不得也已经得着了消息,正不知如何嘲笑于她,她就恨不得立时晕过去,病上十天半个月才好。
一瞧王夫人的面色,贾母就看穿了这个儿媳的心思,知道她不仅不好生琢磨下同床共枕、生儿育女的丈夫怎么就生疏到了此等地步,想着挽回一二,怕是还惦记着贾敏母女,惦记着那一点子后宅里头的虚名得失。
再如何偏疼贾政一房,贾母也不得不承认贾政夫妻两个于品性上都有不小瑕疵,先前有贾赦邢夫人比对着不显,等贾琏出息了,再迎了黛玉进门,便一总露了出来。贾政读了一辈子书只读出了迂腐不通人情,还常觉怀才不遇,王夫人则心胸狭隘偏又目光短浅。
贾母老了,儿子媳妇又都是做祖父祖母的年纪,她管不动也管不了,唯一牵挂的只一个宝玉。贾琏说了天家的意思,那通灵宝玉不找也就不找,只要人平安便好,且宝玉丢了玉后虽少了灵气,却是终于能安稳读书上进,也不在女孩儿堆里厮混,眼见着就能下场试一回,说不得明年家里又多一位秀才,她心里多少还有些满意。
想着宝玉,贾母就有些犹豫,有意再点拨王夫人一回。她一辈子攒下的私房,原有意叫贾琏黛玉两个同宝玉分了,不想她那日才在贾琏黛玉两个跟前漏了一丝口风,小夫妻两个便一同推拒了,黛玉当场便说他日只求老太太两样心爱之物留个念想,旁的他们一概不要。贾琏夫妻将偌大资财拱手相让,王夫人身为婶娘却每每计较这点子微末小事,将来伤的还是自己儿子的前程。
可一想到王夫人将二房银钱并嫁妆私房攥的死紧,对探春及姨娘丫鬟等百般克扣,贾政要取用一二尚且不得的做派,贾母就熄了心思。横竖还有她在,贾琏和黛玉都不是那等冷血蛮横之人,总有宝玉的缘法。至于其他,宝玉的用度如今还一直归在上房账里,到时候直接交给宝玉媳妇也就罢了。
贾母一言不发,垂着眼不知在思量些什么,王夫人只能青着脸回了二房现如今住的二进院子,唤了赵姨娘周姨娘两个来给她捶肩捏腿。
只是也不知是两个姨娘不会伺候,还是王夫人心中强压着的郁气发作,第二日起身时王夫人竟如愿以偿当真病了,黛玉着人请来的太医瞧了也说是需安心静养些日子。
王夫人不得不卧床休养,宝玉探春并贾环三人便轮流在榻前侍疾,可探春好事将近,却是不好顶着衣不解带守夜的憔悴面色上花轿的,黛玉冷眼瞧了几日,便给探春安了个帮衬她清理后花园子的闲差,将人讨了过去。贾琏晚间回家用饭,听说此事后也随便指派了点事儿让贾芸带着贾环忙活去了。
一双任凭她搓圆揉扁的庶子女就这么飞出了手掌心,王夫人不免又添一重病,心里恨恨记了贾琏夫妻一笔,偏人在屋檐下不好发作,只能含含糊糊的对着来探望的贾宝玉诉苦,想着得些安慰也好。
谁知她这后半生的指望竟半点不明白她的心思。贾宝玉自失了玉后就常板着脸,这会儿王夫人说了半日的不易,他面儿上也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还戳人心窝子一般冷淡道:“太太既然心中常觉燥闷,又何必让三妹妹与环儿围在身边伺候,更添一层厌烦。横竖他们总也要离了此处,各人自过日子,早些走了岂不清净?既没有缘分,又何必强在一处。”
王夫人不想眼珠儿一般的儿子竟说出这样话来,神色语气里更有种叫她不寒而栗的不详,一个激灵再不敢说什么,只问了宝玉吃用如何,读的哪本书,便嘱咐丫头好生送了人回去,心里却是打定主意定要快些给宝玉娶一房贤妻回来。到时既能帮着儿子收心,消了这些孤拐念头,也能在家帮衬她一二,免得平白受旁人磋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