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袖沉默,男子也不催,火光在夜色里,“啪!”地结一朵灯花,灯花坠落。
“今晚……是中秋了吧。”贺兰袖忽然幽幽冒出一句。中秋,原是万家团圆的日子,然而她、她的家人,就从未有过团圆的机会。她记不起父亲的样子,就像三娘对她的母亲毫无记忆。
如果父亲尚在,母亲就不必有这样一个尴尬的身份,她也不必寄人篱下。如果。从前她常常这么想,想如果有父亲,他会像姨父疼爱三娘一样疼爱自己,那么她也许也会和三娘一样,长成任性和娇纵的性子,不讨人喜欢,但是——那有什么要紧?谁生来是为了讨别人喜欢?
谁生来就想要谨小慎微,步步为营?谁会想要这样的人生啊,谁不想随心所欲,谁不想横冲直撞,却随便走到哪一步,再错,再不堪,都有人兜底?她没有这个机会,连三娘也……到最后,她能看到的,不过是父亲和哥哥的尸体。
她忍不住再笑了一声,眼泪却流了下来,在月色里凝结,如冰如玉:是的,没有。既然没有,就不要再希冀了。
门外就是皓月千里,贺兰袖低低地道:“失态了……公子见谅。”
男子微微一笑,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贺兰袖问:“中秋佳节,公子又为何一个人流落在外?”
这句话问得非常柔,也非常妙——我固然孤身在此,阁下又何尝不是?同是天涯沦落,有些伤心,就不必细说了吧。
男子细细琢磨了一回,却想道:这少女莫不是与人私奔,中途起了龃龉,被重伤丢下?
这思忖间,贺兰袖再度开口,说的却是:“公子长得倒像我一位故人,如果她尚在人世,或我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男子悚然一惊,眉目里的锐气,惊得烛火晃了一下:“小娘子的故人是——”
“她姓陆,行四,人已往生。”贺兰袖眉目静静,唱了一声佛号,纯净得就好像修行多年的比丘尼。
“贺兰娘子?”陆俨的声音有些哑。
陆靖华死后,陆家一片风雨飘摇,母亲病倒,父亲心灰意冷,躲进姨娘房里装死。他擅自做主,送给华阳公主的两千部曲,是他扶着祖母,挨家挨户凑出来的。这期间挨了多少白眼、冷眼,甚至打骂,都不堪细说。
这是他不能不承担。
然后陆靖华的丧事——皇家不办,家族也不打算来祭,他这个做兄长的,五娘这个做妹妹的,总不能不办。天幸五娘尚小,婚事还能拖上几年,要都逼到眼前来,他是真只能去上吊了。
好容易上下安置妥当,他便托词要回边关,母亲苦求他过完中秋再走,他也硬起心肠拒绝了。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他可能永远都得不到真相——虽然也许真相就如太后所言,然而他不信。
他不信!
这股气梗在他喉中,连母亲、五娘也都不曾透露半分,是不能,也是不敢。
他在始平王府守了好些日子,才理出蛛丝马迹找到这附近——不想竟有这样的运气,也是天可怜见,不教他妹子冤死。
贺兰袖微怔了片刻,眼睛就睁得大了:“公子……公子和四娘怎么称呼?”
陆俨深吸了一口气:“四娘是我妹子。”
“原来是陆郎君。”贺兰袖说完这六个字,瞬也不瞬地盯了陆俨片刻,忽又用力闭上眼睛,喃喃道,“我、我这是在做梦吗……四娘、是四娘在天上看顾我么?”声音一嘶,眼泪静静顺着面颊流了下来,直落进衣领里,湿了大片。
这泪落得伤心,半点不掺假:她当初在宫里布局,费尽心思安排式乾殿走水——那次可废了她好几个人,才扶得陆靖华上位,看中的是陆家在军中的影响力——在发现有三娘作梗,她用不上始平王的势力之后。
孰料飞来横祸,锦衣血字,生生竟废了一国之后,后来……就只能算是废物利用了,谁知道废物是真不堪用,害她不得不断尾求生。
真是一招错,步步都受累——早知道,当初就该扶持穆蔚秋。虽然如今穆家在军中影响力不如陆家,但是瘦死的骆驼,还是有些斤两,总好过扶不起的阿斗。这些懊悔和痛楚,够她流几缸子眼泪的。
陆俨见她哭得动情,也不言语,默默递上丝帕。原本是有满腔的话要问,却一个字也没有问出口——贺兰袖到底是重伤在身,哪里容得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心伤神,竟哭得昏了过去。
一张布满泪痕的脸,浸在月色里。
陆家女儿都有“流血不流泪”的硬气,陆俨又是自幼去的军中,哪里见过这样顽强又怯弱的女子,不声不响,哭得脸有些肿,眉目浮在肌肤上,越发像是描的,鬓发都湿漉漉的。像山野里湿漉漉的小兽。
他不由自主抬手,想要压服它湿漉漉的皮毛,啊不,是鬓角——到真个瞧见自己抬起的手,竟是吓了一跳,真的,他怎么会起这么唐突的念头?……大约她和四娘好,他就当她是四娘了吧。
这个贺兰小娘子,他恍惚记得,年初的时候,太后给她和宋王赐了婚。
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总须得等她醒来,才能细问是谁要杀她。他隐隐觉得,怕是和四娘脱不了干系——这时候自然不会再去想私奔之类乱七八糟的可能性了。如果果真……宋王哪里护得住她。
这样好的小娘子,为什么要遭遇这些。
陆俨只觉得心里纠成了一团乱麻,忙退开几步盘坐。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倒有一股清冽的凉意。不知不觉倦意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