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些辛苦但是振奋的时光,打仗,练兵,奔走,恩威并施,收拢人心。累得和狗一样,但心里是快活的。他一步一步往上走,那些他少年时候仰望过的,憧憬过的,权力,财富,地位,都慢慢到眼前来。
他入主洛阳,他扶立天子,满朝文武都是他的人。他踌躇满志问她:“需要我为你寻找家人吗?”她的家人,比如始平王妃,再比如琅琊公主,还有元昭恂,乱世里,谁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当时回答:“将军是觉得,我如今,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吗?”
他的笑容登时僵住。她仰他鼻息,依赖他生存,这一点他知道,原来她竟然也知道?
“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左右,难道还要背负旁人的命运?”她这样说,冷得像冰霜,平常得像呵出去的一口气。
他当时惊住,为这个女人的冷血。他们是她的亲人啊,她的继母,她的姐妹,她的兄弟,怎么能算是旁人!他想起京中流言,他们都说,始平王父子殒命,华阳公主连一滴泪都没有流。
他努力压制住这种愤怒,勉强说道:“如果是公主的心愿,我愿意为公主找寻。”
“不必了。”她说。
真是简单明了无情无义的三个字,他张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反而她看了看他,问:“如果我为此恳求将军,将军帮我找到他们,他们会感激我吗?”
周乐:……
他最后诚实地回答:“不会。”
——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女人会原谅害死她丈夫的人,也没有哪个做女儿和儿子的,愿意去原谅一个害死他们父亲和兄长的人。
“所以,”她脸上永远是那种理所当然的冷淡,“我为什么要找他们?”
他们是你的亲人啊,这个理由还不够!这句话卡在周乐的喉咙里,最后冲口却成了:“你就没想过赎罪吗?”
“赎罪?”她像是十分地诧异,诧异地凝视他的面容,“我赎罪能令他们好过?”
“不能。”周乐真有种深深的挫败感。
“能令我好过?”这一回,她没有等他的回答,自己就做了回答,“也不能。既不能让他们好过,也不能令我好过,没有人受益,这种事,我为什么要做?”
周乐:……
难道要拿仁义道德来责备她?那像是一个笑话,但是他终于没有忍住,脱口道:“公主每件事都会这样衡量利弊吗?难怪宋王南下带了贺兰氏,却不肯带公主同行了。”
——原本他该称贺兰氏为皇后,不过既然她跟了人私奔,自然不配再享有这个尊称。
这句话十分恶毒,他知道。
华阳公主意料之中地变了脸色,语气却还是平缓:“她是个十分有用的女人。”
“有用?”周乐露出古怪的神色。
对他来说,女人前面的修饰词,最常见的是有姿色或者没有,到了这个古怪的华阳公主嘴里,却成了“有用”,他觉得他再一次被颠覆了——始平王到底是怎么养出这么个奇奇怪怪的女儿来的?
“对,有用。她对他有用,所以他带她走。”这一次,语气又稳上许多。
周乐冷笑:“那公主为什么不也变得有用一点呢?”
她微抬了眉看他:“我不需要。”
她不需要,她是始平王的女儿,她有能干的父亲和兄长,她不需要有用,身份就是她的用处。就算是他,不也因着她的这个身份养着她么?周乐从她平淡的眉目里读出讽刺的笑容。
最可恨他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有这样的父兄,她再出色也盖不过她的出身,世人对女子的要求不过如此,所以,她还需要有什么用呢。
他承认她说得有道理,只是难以接受。
那就像是用一把冰刃,把这个火热的世界剖开来给他看。他有好些日子不去见她,她像是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即便婢子和仆从对她不够殷勤……他后来才知道,这些,她在宋王府早就经历过了。
他再去看她的时候,已经是来年。他告诉她嘉言的下落,是被元祎修收藏在宫里。
他再一次试探她:“如果公主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