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事因奇著,情以言宣,此予梦诗所由作也。忆予二八之龄,获梦天妃,遂窥吉士。而啜我以琼浆,延我于绣闼,异哉斯梦,耿耿莫忘。自梦后三载而获遇我夫子。又二十年之后,随任闽司,进观衙宇,木兰当窗,玉英初吐,无不宛符昔梦。嗟乎!虽缘出白天,事由宿世,而偶然一梦,了我生平。不知天妃何仙?予与天妃何旧?用缀近体十章,以标灵异。若负能诗,而欲以此扬厉风雅,则予乌乎敢!
卷五
张畹香
引
烟水散人曰:天下女子,贤贞才智有如张畹香者乎?予闻之鹿车共挽,少君之贤;庑下与案,德耀之淑。而千载之下,追踪并秀者,孰能有如畹香?
予闻之,“绿肥红瘦”,易安之词也;“东风柳眼”,静庵之诗也。而诗词兼美,足以伯仲于朱李之间者,孰能有如畹香?
予闻之,楚战将危,其女望云而知其克捷;越人航海,其妻占风而悼其必亡。而相夫起家,保贞乱世,其智不在二妇之下者,孰能有如畹香?
然以少君之贤,而未闻有易安之词。易安娴于词句,而乏楚越二妇之智。其兼备诸美,而卓绝千古者,又孰能有如畹香?
或曰:“畹香一女子耳,岂能贤贞才智炳炳若是!”噫!使畹香不女子者,无其诗,无其智,无其淡泊之高致矣!一片巾帼世界,反轻视夫畹香哉!
予于丁酉岁,尝偕月邻诸子,望月虎丘,酒阑秉烛,各抒异闻。客有备述畹香事者,诸子抚掌称异,皆以为美人之尤。而嘱予为传,以补《世说》所未载。集张畹香为第五。
张畹香者,讳兰,维扬富户张玉楼之女也。天性颖慧,自七岁即工诗词。尤喜妆饰,尝画修眉,宛然新月形,诸姊莫能仿其妩。而每日只穿红衫,故玉楼珍爱异于诸女,尝呼为“红衫儿”。
一日,庭前兰花初绽,玉楼指花而笑曰:“汝名兰,何不咏兰以见志。”畹香时方九岁,即应声而吟曰:
托质宜幽谷,含馨并绿荪。
悔因原佩后,移赏入朱门。
玉楼素昧文理,但见矢口成章,夸其敏捷,而不知诗内含蓄何意。乃命录出,以示其女塾师。师曰:“观其诗,即知其志。令爱异日必甘淡素,而恪守闺范者也。”玉楼喜曰:“女以节操为本,若能恪守闺仪,则为好女子矣。”
及年十七,本城乡绅有赵宦者,闻其才美,而倩媒求聘。玉楼意将许之,畹香坚执不允,私谓其母曰:“儿闻‘贫难婚富,富难婚贵’,故必家计相仿,气谊相洽,方可联姻。况既贵显,必当报效朝廷,施德泽于乡里,方能长享。今赵宦倚势凌人,骄横极矣,其危若朝露,安可与议婚姻,以被其祸乎?”于是力阻玉楼,其事遂寝。
未几,赵宦果以论罪系狱,坐赃十万,戚族中无不被其株累。玉楼闻而惊叹曰:“吾儿机智,远胜于我,所惜非男子耳!”
自此每事必与畹香计议而行,无不揣度如见。并一应往来书札,俱属畹香代笔,无不俄顷立办,文采烨如。
是时广陵诸彦,自文社外,更立诗社,分题唱和,竞吐菁英。有以《春日细雨》为题,拈一东韵,各成一律,凡十有四篇,唯子拱娄生一首,最为畹香得意。其诗云:
微雨如丝向晓蒙,斜侵萝薜任轻风。
当阶不损苔痕绿,着树轻濡花片红。
乳燕乍飞堪润翼,湿云弄色欲漫空。
数声啼鸟知何处,只在模糊柳浪中。
畹香每于吟残绣倦,必哦咏是诗。闻其未娶,每有托字之意,而难于启口。
忽值娄生以事干于玉楼,玉楼为设供馔,坚留小饮。酒阑将夕,娄生窃慕畹香之美,时时回觇珠帘。忽见帘内云鬟横绿,或现或隐,意必畹香。思欲以词挑动,遂索笔砚,以庭前石榴花为题,书《菩萨蛮》一阕云:
绛英似火枝头拥,无言有意含情重。相妒是红裙,还怜照眼明。轻盈宜带雨,繁艳能禁暑。若隔珠帘猜,依稀似杏腮。
于是畹香果在帘内,窥见娄生貌既风流,词复含情婉切,遂归绣房,赋词一首,以寓其思羡之意。其词曰:
晚色横空,凉风初起,摇曳茶烟一缕。徒倚闲阶,满怀心事、向谁堪语。最愁杀、困人炎暑,惹得眉间绿皱,更添几许。但见容与清佳,榴词隽婉,真个轩轩霞举。欲托幽衷,那知自有东君作主。忽又值、潇潇夜雨,遥想酒阑读罢,那人何处。
畹香之意,已属娄生。而其美艳之名,倾动一邑,所以士绅央媒求聘者纷纷不绝,畹香执意不允曰:“必得贤如娄子拱者方可。”
其母揣识其意,遂以告玉楼。玉楼叹息曰:“娄生才貌,我亦爱之。所惜其一贫如洗耳!然婚姻事亦岂我尔所能强,且再少缓,当从其意可也。”
二人方商议时,婢有轻鸿者,伏在屏后窃听,遂以玉楼之语,趋告畹香。畹香喜而作词曰:
脉脉幽怀只自筹,几回无语独凭楼。断肠时节是深秋。风漏雁鸿情似实,月沉杨柳意还浮。是真是假暂纾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