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荒唐。
程千仞无法再入眠,直到天色破晓,第一缕霞光照亮宫城。
无论‘梦与现实是反的’,亦或‘梦是潜意识的表达,投照人内心深处的欲望与恐惧’,到他这种境界的修行者少梦,也有人相信梦境是命运与天道降临的启示。
程千仞来皇都第一日,就做了这样的梦。梦里只有他对竹杖老人所说那番话,是他本来意愿,登基后种种举措,不过冷眼旁观自己走向疯狂。
宫人服侍他洗漱穿衣、用过早膳,他心不在焉,神色莫辨。内侍们便以为哪里服侍不周,东宫人人自危。
太子归京当天,首辅设宴东宫,第二日又来看望太子,对于朝野上下来说,这是一种讯号,也使得以安国公主为首的皇权拥护者感到安心。
程千仞今天这身礼服和昨日不同,内侍长呈给他太子朝服。他听见通传,屏退左右,在正殿与逐流叙话:“你来这么早,是要催我上朝?”
“今天算了,还有点事。”逐流卸下面具,露出无害的笑脸,“我先带你摸清国库账本,再给你讲讲朝臣派系。开国以来几万套账册,我昨夜拣了近五年重要的总账,不过十本。往年积攒了多少宝藏,眼下钱从何处来,每年收多少税;每笔支出花在哪里,是赈灾还是平叛,等你看完,都一清二楚。”
程千仞仔细打量着他。
“然后是人事,朝中派系比党争时期简单太多,一夜我便说得清楚。但我只能说过去和现在,未来向哪里去,用谁废谁,还要你自己慢慢考量……所以只剩最后一件难办的事,你正式监国理政之前,起码得和圣上吃顿饭吧。”
程千仞:“我也想见他。他在哪?”
“没人知道他在哪儿。皇宫这座阵法,大部分还掌握在他手中,这是他的主场。除非他想见你,才会出现。”
程千仞点点头,欣慰地看着逐流。
逐流知道他在想什么,叹气道:“最要紧的合籍大业你不愿意,我只能操心一下这些闲事了。你是仗着我喜欢你……”
合籍。这两个字像一道电光,梦魇记忆瞬间苏醒,程千仞下意识甩开弟弟的手,疾退两步。
他怕自己会伤害逐流。
逐流心道原来你现在如此排斥我,面上却不动声色:“哥,怎么了?你脸色不太好。”
昨天撒娇劝诱不成,今天他自然而然地改换策略。他需要程千仞的信任和依赖,更想哥哥心甘情愿和他在一起。
除非所有希望破灭,他不想强迫对方。
“没事,昨晚没睡好。”
程千仞尽力保持平静。梦里的逐流被他囚禁在寝宫欺负,现实的逐流一口一个哥哥地喊他,对他毫无防备,这使他愈发愧疚。
他应该正确引导弟弟发展健全人格、放下偏激执念,而不是利用对方短暂的错误感情,达成自己的目的。撇开良心,道心也过不去啊。
逐流不在意他的拙劣借口,态度亲昵而自然:“住的不习惯吧,我也经常夜不能寐,现在想想,还是和你一起睡的时候最舒服。皇宫有通向朝辞宫的密道,我带你去看。哥哥下次睡不着,就来找我。反正我一旦失眠,就会很想你,你想过我吗……”
程千仞脸颊慢慢红了。
他不想再听下去。天知道两个几乎不需要睡眠的修行者,为什么会讨论失眠问题。不睡就不睡呗,又不会脱发。
“不想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呀。我还是会想你,哥。”
没有了‘你必须跟我合籍’‘你要永远和我在一起’的头疼压迫和无理取闹,弟弟声音轻软、充满少年感的撒娇让人提不起戒备。程千仞面红耳赤,除了恼火,心里还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好像有点甜。都怪世道太苦了。
***
夜半三更,星河静静流转,御书房灯火通明。
门外阶下值夜的宫人已经换过三批,里面那位依然没有休息的意思。温乐公主来过一次,没有进去,只对内侍长道:“太子归京第二日,就这般辛苦。今夜所有值勤的人,明天都去本宫那里领赏。”
于是天色未明,太子勤政的名声便传出宫墙。一整夜,唯有首辅曾出入御书房,与太子商议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