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饭各自回房,燕七先要去沐浴,却被小十一抱着腿不肯放,只得带着这货在浴缸里玩儿水,好容易待这货玩儿累了,这才把他拎出来擦干净让奶娘抱回前头去,然后自己才脱了衣服洗,洗罢用巾子把头发上的水擦得半干绾起来,穿了件家常衫子就从坐夏居后门出去,不紧不慢地行往半缘居。
远远地看见半缘居亮着灯,推测那位已经回来了,待进屋正要往书房里拐,却听见房里传来说话声,于是欲先退出门去,见一枝从书房里开门出来,向着燕七行礼:“老爷请七小姐进房。”
燕七进门,见同燕子恪说话的是燕大少爷,双方打了招呼,燕七就在对面随便找了个地儿坐,也不去掺和他父子俩的话题,只见燕子恪手里正拿着一张单子凑在灯光下细看,看了半晌将单子放在案上,随手拿过支朱笔在上面画了几笔,末了递给燕大少爷,道:“这几样不必带,用不上,还徒增负重,另单子上所列亦不够全,你回去再细想,补全了方能达到我所提的第一个条件。”
燕大少爷看了看手里的单子,道:“那我回去再好好想想。爹,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你想出海游历,需有个妥贴的行程计划,出门的物资准备只是最基本的一样,行程的路线、落脚点、补给处、沿路的风土民情、治安状况、气候影响等等,皆须考虑周全,更莫说海上的应急与自救,都要熟知并掌握,这些,你可都有准备?”燕子恪凝目望着儿子。
“有的,爹,”燕大少爷忙道,“我和我那几位朋友在此之前对这些都做了充分的了解,也制定好了计划,现在正在筹备一应物资中。”
“你所有的计划,详细写了给我,如若我认为不行,你便莫想出门。”燕子恪道。
“爹若认为不行,我再改就是了。”燕大少爷嬉笑着道,“第三个条件呢爹?”
“每月写信回来给你祖父祖母报平安。”燕子恪道。
“没问题!”燕大少爷忙拍胸口,却又紧张地向前探着肩凑到他爹眼前,“爹,那我……要怎么跟祖父祖母和我娘开口啊?他们指定不肯同意让我出远门。”
“第四个条件,”他爹却冲他伸出一根长手指,“这趟出门,你若没有半点收获,那就不必再回来了。”
“爹放心,这趟我定不会白跑!”燕大少爷连忙握拳打保证。
“此四项条件你若都能做到,我便许你离家出走。”燕子恪提起袍摆,慢慢搭起腿来。
燕大少爷一怔,转而明白过来,不由喜上眉梢:“那,爹,到时候就全靠您帮孩儿顶着了!”
燕子恪端过案上茶盅,抿了口茶,才道:“把所需银两尽早预算出来,不必去骗你母亲给你掏钱,我这里出。”
“好!谢谢爹!”燕大少爷喜不自胜。
“小七还有什么要嘱咐惊潮注意的?”燕子恪偏头看向正在那厢剥松子吃的燕七。
“应该不需要我嘱咐什么了。”燕七道。燕大少爷终于应了以前燕四少爷曾悄悄告诉她的话,这是准备要“离家出走”到外面游玩去了,上一次他产生这样的打算还是在两年前,后来他弟燕四少爷认为以他这样谁说听谁、随波逐流、干什么事都毫无常性的性子,多半想想就罢了,很难成行,结果不出所料,两年了这位都没啥动静,这一回看样子是真下定了决心,然而哪怕是要离家出走也是不伦不类没有丝毫魄力和个性——先跑来跟他爹交了底儿,他爹同意了他才敢走。
燕大少爷此前参加了一回科考,不出意料地名落孙山,据说还把燕大太太气得大病了一场,病好后就见天儿逼着他读书,在书院读完回家继续读,饭前读饭后读,临睡之前还得读。
燕大少爷受逼不过,几次三番向燕大太太表明自己无意仕途的意愿,被燕大太太狠着心边骂边哭地施了一顿家法,之后燕大少爷也再不提这话了,硬着头皮耐着性子继续读他不喜欢的书,被燕大太太逼着去交好他不喜欢的官家子弟,亦或去参加一些以各种名头设下的官家圈子里的相亲宴。
彼时燕子恪人在塞北,燕大少爷心中苦闷就给他爹写信吐槽,他爹说:你不喜欢做官是吧?那这么着吧,你去我书房,找东面从北往南数第三排书架子,这排书架上的书与科考科目无关,都是些笔记杂记游记志异的闲书,我给你一年的时间,你把这些书通读一遍,读的时候在纸上记笔记,然后夹到对应的书页里,每读完一本就把它给我寄过来,这一年内你若把这些书看完,我许你不参加科考。
燕大少爷如蒙大赦般每天钻进燕子恪的书房找那些书看,游记志异这样的书可比时政民生那些枯燥的书好看多了,燕大太太见状只道是儿子幡然醒悟下决心读书,不但不阻止反而还天天给他炖补品补脑补身体。
燕大少爷每寄走一本自己看过并写满读后感的书,过不多久都会收到他爹的回信,他爹回信里还是这本书,打开来却见在他写有笔记的纸页上他爹又用朱笔从头到尾给他细细做了一遍批注,他便又根据这些批注重新将这本书细看一遍,而后再重新写一遍读后感给他爹寄过去,他爹过不多久再给他寄回来,如是三番,每本书细读三遍,待他爹从塞北回来时,那一排书架上的书正好被他读完。
今年开学之前,他爹亲自去书院给他办了结业手续,对旁人只说是要他在家中自行读书,老太爷老太太甚至燕大太太皆未起疑,谁也没在意人父子俩说的只是“自行读书”,谁也没说“自行读书备考”。
父子俩单独相处的时候,燕子恪就问燕大少爷:不想做官,你想做什么呢?
燕大少爷说: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很迷惘。
燕子恪说:你之脾性,过于无谓。对诸事虽有兴致,却难长久,对诸言虽能入耳,却难坚秉,究其原因,无非从小至大所经历的太过顺遂,太过平常,太过寡淡。一生只喝白水,便不知酒有多辣、蜜有多甜、药有多苦,你之现状,便好似每日里用杯喝白水、用碗喝白水、用钵喝白水,提不起兴致是必然,然而你也有你之优点,那便是即便你每日里都在饮白水,却始终都能持有一定的兴致,譬如某天忽而令你用盆喝白水,你虽明知里面无非还是白水,却也能饶有兴致地用盆尝试,此点难能可贵。而你亦有你之缺点,你之缺点便是太易将新鲜事物化为白水,譬如惊波,喜爱骑马打马球,让他以此度过此生想必都不会腻烦,而你,新鲜物至多新鲜一阵子,很快甜水就成了白水,这过程太快,而你所经历的新鲜事又太少,长此下来,便成了一个对诸事都无谓的性子。
燕大少爷:爹您说得太对了,好像就是这么回事,怎么办呢?我不想人未老心先死啊!
燕子恪:你这样的性子倒也有一样好处,至少可以处变不易惊,荣辱看淡,生死看轻。
燕大少爷:爹您不会让我去当和尚吧?
燕子恪:你想做什么,回去深思熟虑好,然后来告诉我。
燕大少爷果真深思熟虑了,回来告诉他爹:世界那么大,我想去转转。
那些笔记杂记游记志异里写的景写的人写的事,许许多多都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他想了想,好像在看这些书时自己一直都是兴致满满,所以才能一遍两遍三遍地看,尤其是父亲给他做的那些批注,点明了许多他不曾从书中看出来的深意和有趣之处,父亲还把他当年和他的两个朋友所经历的类似的事写在上面,结合书中的内容来看更加有意思了数分。
然后燕大少爷觉得,能治疗自己兴奋点不高的办法,就是用更多更新奇的事物每天每时每刻都充斥在自己的生活里,不断刷新着新鲜度,不断戳着他的兴奋点,也许这样才能让他燃起对生活的热情。
再然后,父子俩就这么悄悄地愉快地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