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走到楼下时,她差不多回忆起两点关键信息。其一是父亲有一位故旧好友诸暨城里的富商姓钱。其二,自已的娃娃亲似乎就是和他家定的。
“难道,难道是那小子?”
杜衡想起刚才那小子说,带来家里的信。
掐指一算,自从接到父亲信里提及接受了上虞地方自治委员会和南京教育部的伪职,自已决绝地去了一封断绝父女关系的信到现在,正好半个月。
依自已对老头子的了解,收到信一定是先拍桌子大骂自已不孝,大喊大叫没这个女儿,以后不见也罢。但是大约过个十天,就会开始后悔,痛感自已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如此忤逆,是不是自已出任伪职的报应?他老人家又寻思几天,终于觉得自已当汉奸其实也有错,于是找个人来带信给自已,企图解释自已的无奈。算起来时间上倒是吻合。
但是即便有人来,最多凭信上地址,找到老房子那边,怎么会堵到家门口来?自已和田雨设计的安全线,归根结底就是一条,彻底隔绝旧圈子,这一招没有破绽,怎么可能会被人找到?
这件事着实古怪。
走在楼梯上,她隐约记起了那个娃娃亲的小胖子,比自已小三岁。若仔细算,还真是属蛇,今年是本命年。这么说虚岁25,怎么看着像三十多,还是自已对这种土味着装先怀偏见,把人看老了?
记忆里,那小子还来过自已家几次。他爸爸有一门家学就是研究易经和风水,还自参了算命,得意时候也会去朋友家看看,对着家具摆设,指手画脚一番。
那大叔来的时候,有时候会带着这个儿子,算是来看未过门的媳妇儿。杜衡还记得钱家这位少爷拖着鼻涕,呆头呆脑的样子。但是越想越不可能。这么多年没见,他怎么可能认出自已,反正自已只记得他几岁时的样子,按理说,他记忆里自已也不会超过八岁。
杜衡带着一脑子无解,来到三楼。就见到田雨果然来了,正靠着门站着抽烟,地上擦脚垫上有几个踩灭的烟头,看来等的时间也不短了。她看向杜衡时,脸色不大好看。
“你可算来了。”
“忘了把钥匙给你。”
杜衡魂不守舍走过去,打开了门。
田雨原本有一肚子牢骚,但是她注意到杜衡似有心事,编排好的一肚子的牢骚也就没发出来。
进屋后,田雨将今天翻箱倒柜找到的江行舟留下的故纸堆铺在桌子上,这里面有各种天线布设办法。两人一起看中了一个将四分之一波长,12米长端馈天线横拉在晒台上的方案。这样不需要专门的天线,有一根电线就行,两边拉直了看上去就如同一根晒衣服的钢丝。还有几种天线布设,有的是斜拉,有的倒L形,有的倒V,都不太容易伪装,容易被看出毛病来。
这里的晒台四四方方,每一侧大约十米出头。用一根长线端馈是兼容几个短波波段的最优解,可惜还是无法达到收发中波需要的长度。当然这种最简易的天线名堂也很多,田雨这种速成班出来的报务员,也搞不太懂。
天线架设方向上,两人有些犯难。按照江行舟当初讲课时说法,似乎这种拉根线的极简振子布设,仍然有一些极化方向的优化方法,比如如何对准重庆。但是田雨想不起来了。考虑到这栋房子也是南北格局。沿着晒台南北拉线,容易被沿街过路的人看到,于是杜衡一拍脑袋,提议东西拉一根,田雨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两人趁着月黑风高,借着晒台上原来就有的葡萄架子,将屋子里同轴馈线从窗口引出,然后再两边架子上胡乱拉了一根电线作为振子。当然馈线连接振子处必须有些伪装,杜衡又展现出一些小聪明,将馈线沿着支撑葡萄架的粗毛竹架子里,竹竿上缠绕的藤蔓虽然叶子凋零但是隐藏一根大概手指粗的馈线到是还可以。
两人笨手笨脚,将“晒衣服线”连好,又在晒台四周花草重新摆了摆,挡住对面楼上的视野,似乎一切妥当了?杜衡又找出几件内衣挂在天线上作为掩护,又担心生根半夜晒衣服显得怪异,于是作罢。
当然这样做行不行,马上就知道了。
两人回到屋子里,打开电台毫无意外地可以收到重庆几个频道的短波信号,当然杜衡五灯收音机也能接收到,并不算什么。难点是发射的信号,能不能被重庆接收到。。
凌晨时分,小河再次在原来频道发送电文,要求确认是否收到信息,完成一次握手。随即又给出了可以接收信号的几个频道,覆盖短波到中波,想的也算周到。
田雨回复:已确认。请再次确认。
但是没有回复,一连更换数个频道,呼叫了几次都没有得到对方再次确认回复,又一次失败。
到目前为止,呼叫重庆成功只有一次,当时用的电台原配鞭状天线损坏了。新布设的12米长端馈似乎无法将区区30瓦的发射信号,成功发送到重庆。这其中可能有天线架设问题,也可能是功率问题,或者是方案选择失败,江行舟在的话一定会办法,他是这方面专家,但这些都不是这两个没有这方面经验的女人能解决的。
不过还有一个好消息,田雨倒是已经想起了她与郑汲清在冷饮店接头那天,两人见到了玻璃窗外的游行队伍。当时她不经意地问起到底是什么日子,为什么要进行这么无声的游行。郑汲清说是寒衣节。
她不确定1938年,农历10月1日的寒衣节是阳历几号,但是明天去图书馆查阅一下那时候的报纸,大致可以知道。也就是说,即便郑汲清没有接到答复亲自来了,至少可以去接他。
可恨这一晚上又白忙了。
田雨一直在聊第二天的打算和计划,忽略了杜衡的心不在焉。
杜衡也在犹豫,是不是要把自已撞见老乡的这一折,老老实实告诉田雨。这样做难免让田雨陷入惊恐,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让她分心。杜衡从小就是喜欢自作主张,她决定暂不告诉杜衡,虽然违反了两人一起制定的,情报共享的安全规则,而且这条规则制定才不过两天。
在杜衡看来,情况仍然可控。既然规则是人定的,那么逾越规则,也是人可以定的。她一直相信,原则性都是用来规范那些不太聪明的人的,聪明人则应该掌握足够的灵活性。
另一点让她稍微安心的是,她在撞见钱士禄的第一时间,就机智地选择了向反方向走,势必可以迷惑对方,也许钱士禄会继续在那个路口等,也许会向着错误方向找,总之不应该会找到这里。
至于这个土老帽钱士禄出现的原因,她仔细想过。他出现的台拉斯脱路和西爱咸斯路路口,正是自已让司机停下的地方。也许这个傻货不是看上去那么傻,他根据信封地址找到自已原来居住地,然后通过某种方法找到那天的泰勒车行,又找到司机,打听到自已下车的地方,然后就蹲在那里守株待兔。结果,被他走了狗屎运,真的撞见了自已。
还有一个疑问是他为什么能认出自已,一个合理的推测是,自已留学时寄回家的毕业照,被那杀千刀的汉奸爸爸给他看了。这样说的话,倒是能解释得通了。
她仔细盘算对策,钱士禄可能还会在那个路口蹲守。自已这些天不能再走那里了,最好也别出门。等捱过些日子,那货自觉没趣滚蛋了,事情也就过去了。田雨也可以专心她的计划,而不必知道,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段时光。这样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