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绍道:“少主爷还在犹豫。他说京师不比别处。沒有在内外稳妥的布局。暂时不会轻身而入。”
常思豪心知秦家本來实力就弱。又不像聚豪阁在京中有靠山。绝响如此谨慎自是应该。从马明绍话中也听不出什么破绽。然而沒与绝响核对之前难辨真假。多听无益。说道:“你现在备马。咱们这就去见他。”
卧虎山位于京城西北。两人策马疾行了小半个时辰。昌平州城在望。此时马力已疲。速度放缓。马明绍说还有不到十里路程。不如先让牲口歇歇。然后一鼓作气就到了。常思豪点头。进城在道边寻了间小驿栈。喊來店伴喂马。到店里找条凳子坐下刚喝了口水。就听门外马嘶蹄响。又有人招唤店伴。声音熟悉。常思豪放下水碗走出门來。只见道边三骑刚刚打斡勒停。最前面马上下來的是个身形矮胖的中年人。一眼便即认出。上前两步拱手道:“江总长。您怎么到这儿了。”
那中年人便是百剑盟主管外务联络的江石友。另外两个年青人也下了马。正是洛虎履和魏凌川。江石友一见常思豪。小眼立时笑得眯成了线:“啊哟。是你。”过來与他寒喧。常思豪道:“你们三位这是要上哪去。”洛虎履冷笑道:“我们去瞧暴发户。常兄弟可有兴趣么。”
江石友哈哈一笑。拉着常思豪道:“虎履喜欢说笑。常少剑别往心里去。”放低了声音:“独抱楼新东家一直神秘得很。派驻了个主管也不露面。每日让人持重礼去拜会各处官员。出手阔绰。目的不明。近日楼里又有人连续往卧虎山跑。显然在给主子通传消息。我们便奉盟主之命过來看看。”
常思豪心想如果只是察看。何须动用你这始部总长出面。必然是郑盟主探得了秦绝响的消息。想派人过來相见。双方交换一下想法。只不过洛虎履语带讥讽在先。你便替他遮掩。假意说不知是谁。抱拳说道:“实不相瞒。独抱楼的新东家可能是我那绝响兄弟。在下也正是要去寻他。咱们同行便了。”
江石友讶然而笑:“是秦少主么。如此甚好。”此时马明绍也到了门外。与江石友一见彼此都认识。原來给秦浪川治丧期间。百剑盟便是派了江石友前去吊唁。认识了许多秦家后辈精英。当时常思豪去了恒山。所以错过。五人简单歇了一歇。重新上马起程。过了石牌坊便下小道沿路向西北而行。不多时前面现出一座小山。这山并不甚高。起伏平缓。略具虎卧之形。几人來的方向正对着虎的后胯。属于山体的阳面。但见雪冷山灰。枯木萧然。山脚下零零落落有些人家。寒风刮地涂霜。道上连个人影儿也无。偶尔有几只喜鹊被马蹄声惊起。拖着长尾。鸣声凄厉。毫无喜感。
马明绍引着众人來到山腰间一处小院。从外面看墙体矮陋。石基斑驳。屋顶墙头荒草丛生。甚是老旧。山风一吹。刮得墙缝中呜呜作响。常思豪回看來路呈一曲线。遥遥连向昌平。天低路远。无遮无挡。视角极佳。心想这地方如此冷清。若不与外界沟通联络。只怕住上十年八年也沒人知道。
几人下马进院。只见迎面正房三间。门扇歪斜半开。在风中吱呀磨涩。窗纸干净洁白。看得出來是新糊不久。马明绍喊道:“少主。”不见有人回应。闪身进屋。常思豪跟进來一看。房内有一张旧木桌。灶台上搁了些空碗。看起來倒像是有人简单生活过的样子。只是此刻却半个人影也沒有。
马明绍说道:“少主爷莫非又换地方了。”常思豪知道绝响生活讲究。此处如此简陋。他怎能住得下去。心中起疑。一把揪住他喝道:“你别给我耍花样。”马明绍道:“绝对沒有。现在少主爷即便是在山西。隔几天也要换个住的地方。这里清静。他能住上两三天。已经算是待得比较长的了。”江石友见灶间有些残灰。使柴棍一拨。底下还略有红火。说道:“这里曾经有人。去的还不算太久。”便在这时。几人耳中都听见隐约呯地一声轻响。这声音原本应该不小。但距离较远。听起來还有淡淡回音。似是响自山谷之中。
魏凌川在外喊道:“是火铳声。”
常思豪窜出屋來。飞身上房顺他目光观瞧。只见东北方向山形坡缓之处有一道垣墙。连绵极远。墙内大片园林植满苍松翠柏。中间有一条直通向北的大道。道边枯柳垂风。萧洗冷清。枝隙间隐见红色小楼、望柱以及狮子、獬豸、麒麟等石像生。沉静死寂。不见半个人影。问旁边跟上來的马明绍:“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凄清。”马明绍道:“这垣墙之内是皇家陵园。中间那条道是通往各处陵墓的神道。咦。”只见那条大道上现出一人。着淡黄衣衫。斜挎长刀。奔行速度极快。到了红色小楼之畔。纵跃而起。站在二层楼顶四处眺望。似有发现。又落地向西疾冲。
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面目。但常思豪一见那人身法立刻认出。立刻提气喊道:“陈大哥。”
他喊声虽然响亮。怎奈是旷地荒山。距离又远。声音沒传多远便被山风打了回來。陈胜一向西直去。速度不见半分迟滞。显然是沒听见。眨眼功夫已消失在林隙之间。常思豪道:“我过去瞧瞧。”也不寻路径。顺山坡直奔而去。翻过垣墙急追。马明绍与江石友等简要说明一二。四人随后紧跟。
几人脚下功夫都是不俗。速度极快。然而林路绵绵。令人只觉这皇陵之广大。简直无尽无穷。远超想像之外。这一气下來也不知追出多远。经过一个小瞭楼时。发现旁边扔着把火铳。早被冷风吹凉。常思豪料是追对了方向。又加快速度。未出多远。前方一西一北两条岔道。陈胜一也不知到哪去了。江石友道:“咱们分散开來。先找到的给个讯号。”常思豪点头。自带马明绍继续向西。江石友三人向北。
又行一程。日头渐偏。前方山阴深邃。幽暗生寒。地表苍红如锈。四处都是枯僵的古树。根系裸露在外。纹理丝缕成条。仿佛扒皮晒干的肌肉。颜色灰败。扭拧纠缠。诡异之极。常思豪心中正自忐忑。忽然瞧见前面树影下有一只靴子。刚要去捡起察看。就听道边陵园内有女子声音道:“胡说。怎会这样。”他急忙收刹了脚步。同时向后伸手按住了马明绍。
一个慌乱尖锐的声音回答道:“确是如此。绝无虚假。”
常思豪屏息潜近十余丈。隐在一株树后探看。只见在夕阳余晖之中。一个着太监服色的人跌坐在一处墓穴旁边。右脚无靴。露着白袜。对面站了男女二人。男人身着紫衣。正望着那墓穴宝顶上的荒草发呆。女子双手拖拎着一个大包裹。缝隙中可以看到厚厚的黄纸捆。正是水颜香。她问道:“那么嘉靖老皇爷又葬在哪边。”那太监道:“在东北方向阳翠岭下。名为永陵。”
水颜香四顾说道:“此处风水极差。尽是衰亡气象。与老皇上相隔又这么远。为何要将她葬在这。”
那太监道:“阎贵妃所生皇子早夭。又无功绩。怎能和老皇爷合葬。不仅是她。王贵妃、马妃、哀冲太子、庄敬太子等一共六名妃子、两位太子。都葬在这边。好像是当年老皇爷听道士们说夭折的皇子不祥。所以这几处墓穴都选在西边阴杀之地。离自己的陵墓越远越好。”
水颜香皱眉道:“岂有此理。他活着时候便信什么‘二龙不相见’。死后还是和儿子隔得远远的。可当真无情无义。夭折的儿子便不是儿子了么。他怎能连生儿子的妃子也一起嫌弃上了。难道他的陵中便只有自己吗。那可真是孤家寡人了。”
那太监似乎挨过打。不敢责怪她这些无礼犯上的言语。老老实实道:“也不是。永陵中还有方皇后、陈皇后和杜太后。方皇后能陪葬永陵。那是因为她当年曾救过老皇爷一命。陈皇后和杜太后迁葬进去。是皇上今年下的旨。”
水颜香表情愤愤还想再斥骂。长孙笑迟转过脸來一声轻叹:“算了。方皇后有救驾之功。陈皇后本是他原配。杜太后是三弟生母。我娘原來不过是九嫔之一。后來册妃。出身低微。本來便比不得旁人。什么生皇子的功劳。那也更不用提了。”
那太监听他说这几句。直惊得两眼睁圆。牙齿打战。想到刚才自己拿火铳打他。他非但沒事。反而一晃便到了眼前。随手一点。自己便动弹不得。现在他竟自认为阎妃之子。那岂不是死鬼哀冲太子么。难道太子爷在阴间长大。如今回阳间來看娘了。长孙笑迟听他牙齿得得生响。颇令人烦躁。脚下微动。挑起一粒石子飞出。将他打晕。
水颜香把黄纸往地上一掼。道:“你倒看得开。你这三兄弟当了皇上。还知道把自己的娘加以迁葬。得享身后尊荣。你娘生时无端受欺。死后还遭冷落。那她这辈子岂不是大冤特冤。她一个女子柔弱。不争也罢。你这做儿子的又怎能不來替娘出头。人若沒点血性。活一辈子便受一辈子窝囊气。又有什么意思。”
长孙笑迟沉默不语。水颜香道:“小哀。不如咱们明天一早就去找皇上。让他下旨把这墓也迁过去。”长孙笑迟满面萧索:“娘生前无争。死后咱们还空自争个什么。况且她老人家含冤而死。纵然葬在永陵。也未必就高兴了。我既然出京。便也不想再回去。來。咱们这便开始拜祭罢。”说着跪倒在墓前。缓缓磕头。
见他如此。水颜香也叹了口气。捡根木枝在墓前画了个圈子。开始烧起纸來。一时火光起舞。金焰腾起如妖魔。将远山夕照都映得黯了。
长孙笑迟眼望墓顶。眼神寂寞。过了许久。喃喃唤道:“小香。”水颜香:“嗯。”长孙笑迟缓缓道:“我原來一直很想娘……很想很想。不知怎的……到了她的墓前。却感觉不到悲伤。也沒有怀念。我根本……连她的样子都不记得。”水颜香道:“你有爹有娘。可也跟沒爹沒娘的孩子沒什么两样。沒在一起生活过。从别人口中听來的事。也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自然像是梦一样。”
长孙笑迟叹道:“是啊。我一直想替娘报仇。可是。现在却不觉得自己为她报了仇。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替她报仇。卢王二妃都是害死娘的仇人。可是我看着她们的脸、听她们述说往事的时候。心里却有一种希翼。想要成为她们的儿子。不管这个娘对别人有多坏。她对我都是一门心思地好。疼我。呵我。爱我。那样我该有多开心。如果能有这样一个母亲。给我一个家庭。莫说是这聚豪阁主。便是玉皇大帝。我也不做。”
水颜香见他目光流痴。心中大生怜惜。拥着后背将他抱住。脸颊轻轻贴蹭着他的头颈。柔声道:“小哀。以后便由我來疼你、呵你、爱你。给你一个家。也是一样的。你难过就哭出來。可别这样。让人瞧着不知有多伤心。”
常思豪心想:“我们的想法倒是有些相近。不过至少我还和母亲、小妹一起生活过。心中有着抹不去的温馨回忆。和他相比。可算幸福得多了。”
就在此时。长孙笑迟猛地一转身。将水颜香压在身下。同时林中呯地一声铳响。血花标起。溅了水颜香满头满脸。
“哈哈哈。”
寂林中笑声陡起。有人油腔滑调儿地哼唱道:“冬天冷。好大风。扛着火铳打野莺。打着一个拿火烤。打着两个上锅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