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代价,听雪楼也为她打听到了当年她家被灭门的种种细节,包括那个放走她的少年的身份,他叫南宫无垢,南宫世家的嫡长子。
他当年只有十六岁,然而却已经是跟着长辈们一起在江湖上冲杀多年,为南宫世家跻身江南四大家立下了汗马功劳。而那一次灭除龙泉殷家的行动中,他也是骨干之一。那一战之后,殷家惨遭灭门,竟无一人幸存,而南宫家也从此确立了自己在临安一带的霸主地位。
不久后,听雪楼一统江湖,扫平了南北。江南四大世家里,霹雳堂雷家被灭,姑苏慕容家远避海外,金陵花家弃武从文,只有临安南宫家却安然无恙,顺利地成为听雪楼在南方的最大分舵,执掌了长江以南的半壁河山。
而那个花树下的少年,也已然在六年后成为武林里赫赫有名的一方霸主。如果……他本来就是仇家那一方的人,为什么在那个时候,他要对她说那个字呢?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心底,很久很久以来,她一直都在不停地问自己,漫天的血色湮没了过往所有的记忆,然而花树下那个少年的眼神却仿佛烙印一样刻在那里,从血池中清晰地浮出来,静静望着她。
那个眸子仿佛是漆黑的,深不见底,没有丝毫的喜怒,望着青丝凌乱、颤抖着哭泣的自己,轻声地说了一个字:逃。
他放走了她。但,他依旧是她的仇人。
五年来,她蛰居在吹花小筑,用内心的仇恨和怒火淬炼着那些剑。
毕竟是龙泉殷家的唯一传人,她铸剑的技艺日渐精湛。但没人知道,每次铸出一把,她都想象着那把剑刺入的是仇人的心口。
在第三十五把剑“国色”铸成的那一天,她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按照和楼主定下的契约,只要再铸一把,满了三十六之数,她就可以实现复仇的愿望了。
然而,她没有开始动手铸最后一把,却接到了萧楼主的召见。
“楼主,我已经快要完成我的诺言了。”她匍匐在白石台阶下,对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说话,难以掩饰心中的狂热,“很快,就轮到您来兑现当初的诺言了!”
“五年了……你心里的复仇之火,还是这样浓烈吗?”高台上,那个人微笑起来,修长的手指拨弄着鬓边的白流苏,悠然望着窗外葱茏的翠绿,叹息,“既然如此,我就将你下嫁给南宫世家的无垢公子吧……”
“楼主?!”如遇雷击,她霍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
楼主说,要把她……把她嫁给那个人?嫁给南宫世家那个无垢公子?
极大的震惊之中,却隐约有一丝莫名的欢喜浮出,转瞬即逝。然而愤怒和仇恨很快重新吞没了她:怎么可以!要她去嫁给那个仇人?去做那个沾满自己亲人鲜血的人的妻子?
“你不要管南宫世家对这门婚事是否愿意,我的命令,武林中从来没有人敢不听。”视线垂落在女子震颤的身影上,萧忆情的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缓缓开口,“我也不会管你嫁到了那边,想要做什么。你可以去复仇,也可以忘记一切,重新做一个普通的妻子。这一切,都听凭你的选择,在你的一念之间。”
殷流硃怔怔地望着那个白衣如雪的男子,忽然间明白了他这一决定的深意,不由心里出现了微微的震动——是的,一切都在她一念之间。
楼主给了她一个机会:复仇,或者放弃。
然而,他又是何其残忍。如果不是他给予了那一线幸福的希望,她或许也就这样怀着满心的仇恨淬炼出复仇的利剑来,可是,他却要和她说:如果她愿意,如果她选择放下和遗忘,她依然有机会获得平凡人的幸福。
她脸色苍白。仿佛是魔咒一般地,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少年的容颜。
“逃。”他对她说,眼神悲悯而深沉,竟不似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他在让她逃离什么?那片血海?还是那毕生无法放下的仇恨?但无论如何,自从他和他的家人冲入了铸剑谷之后,她就再也无法从那血海一样的深仇大恨之中逃脱了。
“流硃,你可以去铸最后一柄剑了,带上它去南宫家,作为我赠予你的陪嫁。”
殷流硃抬起头,望着高处那一袭雪白的袍子,忽然感到了某种战栗的惊惧。那样淡漠疏离的语气里,却有难以抗拒的气势直压下来,让她无从抗拒。
她知道,她毕竟还是无法逃脱。
四月十五,正是洛阳牡丹盛开的时节,宜嫁娶。
“楼主,靖姑娘,各位领主,我走了。”面对端坐在阁中高处的两位人中龙凤,穿着大红喜服的殷流硃在台阶下跪下,磕了个头,抬头看着阶上的几位楼主,低声告辞。
似乎是向所有人宣布,她从此脱离了听雪楼。
红色的盖头下,她的眼睛清澈而凛冽——阿靖知道,那是去赴死的人的决绝。
“流硃……”坐在高榻上,面罩轻纱的女子忽然低低叹息了一声,忍不住要站起来。
“让她去。”旁边的白衣楼主随即翻过手掌,按住了同僚的手,语气淡漠,“那是她自己选择要去走的路,你又何必多管。”
阿靖眉头轻轻皱了皱,终于还是缓缓坐了回去。
流硃再次俯首,叩了三个响头,算是报答了听雪楼这几年来收留的恩情,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南宫家前来迎亲的花轿。
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摇,随着那一支美丽的金步摇步步生姿。
忽然,所有人只觉得楼中绯影一动,也看不清是什么掠过,只听流硃一声轻呼,在门口站住。新娘子下意识地伸手摸向鬓边,空空如也,当下脸色变得苍白,回头惊问:“靖姑娘?”
阿靖坐在原处,仿佛根本没有动过,低着头静静看着手指间那一支金步摇,没有开口。随着她的把玩,缨络晶珠流转出美丽的光芒。
“小心!”一边的萧忆情吃了一惊,蓦地抓住了她的手,“有毒。”
“呵……”阿靖抬起面纱后的眼睛,淡淡盯在他脸上,唇角浮起一丝笑意,“果然,你一开始就知道,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