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岳说着,起身从箱子里掏出一本薄薄的东西,递给露生:“你看看这个。”
他两人出门,向来是露生打点行李,求岳往箱子里塞了些书报杂志,露生也只当那是金融消息,未曾留心。此时接过一看,是印刷很粗糙的一个画报,揭开扉页,别无装饰,只有加粗的一行硕大标题——
《中国民族武装自卫会宣言》。
“在我们面前摆着两条相反的路:一条是想着帝国主义瓜分和国际共管的路,以后便做帝国主义的奴隶;一条是推翻帝国主义和完成中国独立和自由的道路。在这两条道路之间,我们必须起来与敌人作一殊死战,否则会步我们满洲同胞的后尘!”
露生将作者的署名看了又看:“这是孙夫人的文章……怎么报纸上一个字儿也不见呢?”
“孙夫人到底只是夫人,又不是孙中山本人,南京想让她静音还不是易如反掌。”求岳点了卷烟:“这还是耀希寄给我的。”
七月份,宋庆龄在法租界会晤中|共上海局书记盛忠亮,谈及内战和抗战问题,中|共希望孙夫人能够出面减轻苏区的压力,号召一致对外。于是就有了这份号召全民抗战的宣言书,在美日大炮和金融的双重压力下,停止内战显得比任何时候都紧迫。
3000人在这份宣言书上签了字。
露生盯着他:“你也签了?”
求岳只是笑。
“……你又背着我做这些事。”
“又不是错事,我们商会都签了。反正蒋光头没这个胆量杀他二大姨。”求岳抽回薄本子,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知道了你又没心思排戏了。”
“戏有这些事要紧?”露生眼泪汪汪地怒道:“你一天到晚的把头别在腰带子上,把我蒙在鼓里!我真是捶死了你不解恨!还有什么?!”
“没啦没啦。”
“少放屁!有什么都说出来,死活我跟你一起。”
“哪有那么严重……”金总抱头笑道:“好好哥哥错了,下次一定都先让你知道。”抓猫咪一样把他搂过来,给他擦了眼泪:“不要怕,怕是没有用哒。所以我说要等内战停下来,这个事情不会遥遥无期——大家联合起来,给点压力,上面还有孙夫人她们调停。现在白银外流这么严重,军事政治都是能商量的,只有经济压力商量不了,蒋|介|石只是跋扈、不是弱智,他会衡量轻重的。”说着,他握紧了手里的宣言书,“我们都是中国人,当然不愿意看着中国的市场崩成津巴布韦,但你不能让这些钱变成内战的资金,是吧。”
露生垂首道:“你总是向着共|产|党。”
“哥哥是过来人,知道共|产|党才能救中国。”
露生心中迷惘,其实国民政府也着急,在报纸上搞舆论、说商人冷血、袖手旁观,他正是看了这些报纸才心中狐疑——起初只是为求岳的名声着想,不料后面还有这样一场政治暗斗,连自己都被蒙在鼓里!听求岳句句冷静,并非一时热血上头,虽然冒险、然而是救国之正道。只是这一回实在成败难料,无声无息之中,竟是中国金融界默不作声地以命相搏了!
国将不国,何以为家?真到了奉献牺牲的时刻,这些实干家们不喊口号,用行动说话。
举目看看求岳,知他一向豪爽豁达的性情,有时胡闹近于顽皮,然而不过两三年间,为家国所累,眉眼间平添沉稳、也添忧虑操劳之色,不复当年痴傻快乐神态——时势造英雄,可怜也造沧桑催人憔悴。向来是英雄怜美人,此时却是美人怜英雄,心中酸楚柔软,也不说话,轻轻抱住求岳,温软地叹息。
求岳笑着,摸摸他的脸:“哦哟,又在这儿撒什么娇?”
露生有些想笑,有些忍泪:“你总是叫我心疼。”
“是呀,我是可怜宝宝。”
露生给他怄笑了,向他身上捶两下:“好容易敬慕你片刻,就不会说句像样的话!”
两人说了半夜的话,各自洗漱,凭枕望见通州雾蒙蒙的夜色,又听见唢呐低哭,心中有些叹惋,可是由此也生出豪气。露生想,孙仲谋拔剑拒曹兵,陈兵赤壁,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心情?那一夜白露横江,一定也是这样静静的,退无可退,反觉踏实,哀兵必胜,虽弱但能胜强。
张福清停灵三日,灵车送到郊县的老家安葬了。因为是横死,怨气甚重,商会同僚心中也惋惜,各出金钱,好歹做一个体面下葬。通州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避世的清净地,因此都等到头七,又焚奠纸马。
来来回回,在通州迁延了十来天。榕庄街这里却有意外的客人来访——这天承月午睡起来,自在传习所门前的短巷里练功,因乔先生说他“水袖拖得像个擦地的布,哪里是西施,是个烧火丫头,给西施提鞋还不够”,把承月骂得好不窝囊。露生忍着笑道:“他虽然说话难听,关节并没讲错。你是个聪明孩子,很懂得扬长避短,因此一向喜欢在唱腔上用功,但咱们昆戏讲究载歌载舞,所以你自己说说,什么地方要用功?”
承月想想说:“我身上劲儿不够。”
“是呀,单叫你舞一段水袖,你舞得很漂亮,可是三场下来、你这手也酸了、劲儿也怠了,袖子拖在地上一糊弄就完事了——那怎么不挨骂呢?”露生笑着,敲敲他的手:“我告诉你,若是我姚师父在这里,不光要骂你,还要打你呢——现在骂你是为你好,台下挨的骂,都是台上添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