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对众弟子道:“这少年的武功十分怪异,但昆仑、华山的四人,招数上已钳制得他缚手缚脚。中原正宗武学博大精深,岂是西域的旁门左道所及。两仪化四象,四象化八卦,正变八八六十四招,奇变八八六十四招,正奇相合,六十四再以六十四倍之,共四千零九十六种变化。天下武功变化之繁,那是无出其右了。”
周芷若自张无忌下场以来,一直关心。她在峨嵋门下,颇获灭绝师太欢心,已得她易经原理的心传,这时朗声问道:“师父,这正反两仪招数虽多,终究不脱太极化阴阳两仪的道理。弟子看这四位前辈招数果然精妙,最厉害的似还在脚下步法的方位。”她声音清脆,一句句以丹田之气缓缓吐出。
张无忌虽在力战之中,这几句话仍听得清清楚楚,一瞥之下,见说话的竟是周芷若,心中一动:“她为什么这般大声说话,难道是有意指点我么?”
灭绝师太道:“你眼光倒也不错,能瞧出前辈武功中的精要所在。”
周芷若自言自语:“阳分少阳、太阳,阴分少阴、太阴,是为四象。太阳为乾兑,少阳为巽坎,少阴为离震,太阴为艮坤。乾南、坤北、离东、坎西、震东北、兑东南、巽西南、艮西北。自震至乾为顺,自巽至坤为逆。”朗声道:“师父,正如你所教: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昆仑派正两仪剑法,是自震位至乾位的顺;华山派反两仪刀法,则是自巽位至坤位的逆。师父,是不是啊?”灭绝师太听徒儿指了出来,心下什喜,点头道:“你这孩子,倒也不枉我平时教诲。”她向来极少许可旁人,这两句话已是最大的赞誉了。
灭绝师太欣悦之下,没留心到周芷若的话声实在太过响亮,两人面对面的说话,何必中气十足,将语音远远的传送出去?但旁边已有不少人觉察到异状。周芷若见许多眼光射向自己,索性装作天真欢喜之状,拍手叫道:“师父,是啦,是啦!咱们峨嵋派的四象掌圆中有方,阴阳相成,圆于外者为阳,方于中者为阴,圆而动者为天,方而静者为地。天地阴阳,方圆动静,化繁为简,以一驭众,似乎比这太过繁复的正反两仪之术又稍胜一筹。”
灭绝师太素来自负本派四象掌为天下绝学,周芷若这么说,正迎合了她自高自大的心意,微微一笑,说道:“道理是这么说,但也要瞧运用者的功力修为。”
张无忌于八卦方位之学,小时候也曾听父亲讲过,但所学什浅,因此在秘道中看了阳顶天的遗书后,须小昭指点,方知“无妄”位的所在。这时他听周芷若说及四象顺逆的道理,心中一凛,察看对手四人的步法招数,果是从四象八卦中变化而出,无怪自己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全然施展不上。原来西域最精深的武功,遇上了中土最精奥的学问,相形之下,还是中土功夫的义理更深。张无忌所以暂得不败,只不过他已将西域武功练到了最高境界,而何氏夫妇、高矮二老的中土武功所学尚浅而已。霎时之间,他脑海中如电闪般连转了七八个念头,立时想到七八项方法,每一项均可在举手间将四人击倒。
但他转念又想:“倘若我此时施展,只怕灭绝师太要怪上周姑娘,这老师太心狠手辣,什么事做不出来?我可不能连累了周姑娘。”手上招式半点不改,凝神察看对手四人的招数,他既已领会到敌手武功的总纲,自然看得头头是道,再不似先前有如乱丝一团,分不清中间的纠葛披纷。
周芷若见他处境仍不好转,暗自焦急,寻思:“他在全力赴敌之际,自不能在片刻间悟到这种精微的道理。”见何氏夫妇越逼越紧,张无忌似乎更难支持,朗声道:“师父,弟子料想铁琴先生下一步便要抢往‘归妹’位了,不知对不对?”
灭绝师太尚未回答,班淑娴柳眉倒竖,喝道:“峨嵋派的小姑娘,这小子是你什么人,要你一再指点于他?你吃里扒外,我昆仑派可不是好惹的。”
周芷若给她说破心事,满脸通红。灭绝师太喝道:“芷若,别多问了。他昆仑派不是好惹的,你没听见吗?”这两句话的语气,显是袒护徒儿。
张无忌心中好生感激,暗想若再缠斗下去,周姑娘或要另生他法来相助自己,要是给灭绝师太瞧破了,可于她有极大危险,于是哈哈大笑,说道:“我是峨嵋派的手下败将,曾给灭绝师太擒获,幸得她老人家手下容情。你昆仑派却捉我不到,她们峨嵋派当然比你昆仑派高明。”向左踏出两步,右手梅枝挥出,一股劲风扑向矮老者的后心。
这一招的方位时刻,拿揑得恰到好处,矮老者身不由主,钢刀便往班淑娴肩头砍落。张无忌使的正是乾坤大挪移心法,但依着八卦方位,倒反了矮老者刀招的去势。班淑娴忙回剑挡格,呼的一声,高老者的钢刀却又已砍至。
何太冲抢上相护,举剑格开高老者的弯刀,张无忌回掌拍出,引得矮老者刀尖刺向何太冲小腹。班淑娴大怒,唰唰唰三剑,逼得矮老者手忙脚乱。矮老者叫道:“别上了这小子的当!”何太冲登即省悟,倒反长剑,向张无忌刺去。张无忌挪移乾坤,何太冲这剑中途转向,嗤的一响,刺中了高老者左臂。高老者痛得哇哇大叫,举刀猛向何太冲当头砍下。矮老者挥刀格开,喝道:“师弟别乱,是那小子捣鬼,唉哟······”原来便在此时,张无忌迫使班淑娴剑招转向,刺中了矮老者后肩。
顷刻之间,华山二老先后中剑受伤,旁观众人轰然大乱。只见张无忌梅枝轻拂、手掌斜引,以高老者的刀去攻班淑娴左胁,以何太冲之剑去削矮老者背心。再斗数合,蓦地里何太冲夫妇双剑相交,挺刃互格,高矮二老兵器碰撞,挥刀砍杀。
到这时候人人都已看出,乃张无忌从中牵引,搅乱了四人兵刃的方向,至于他使的是什么法子,却无一能解。只杨逍学过一些乾坤大挪移的初步功夫,依稀瞧了些眉目出来,但也决不信这少年竟能学会了这门神功。
但见场中夫妇相斗,同门互斫,杀得好看煞人。班淑娴不住呼叫:“转无妄,进蒙位,抢明夷······”可是乾坤大挪移功夫四面八方笼罩住了,不论他们如何变换方位,刀剑使将出去,总不由自主的招呼到自己人身上。高老者叫道:“师哥,你出手轻些成不成?”矮老者道:“我是砍这小贼,又不是砍你。”高老者叫道:“师哥小心,我这刀只怕要转弯······”果然话声未毕,他手上钢刀斜斜的斫向矮老者腰间。
何太冲道:“娘子,这小贼······”只听当的一声,班淑娴将长剑掷在地下。矮老者心想不错,若以拳掌扭打,料想这小贼再不能使此邪法,跟着抛去单刀,出拳向张无忌胸口打去,那知飕的一声响,何太冲长剑迎面点至。矮老者手中没了兵刃,忙低头相避。班淑娴叫道:“兵刃撤手!”何太冲脱手力甩,长剑远远掷出。
高老者也跟着松手放刀,以擒拿手向张无忌后颈抓去。五指一紧,掌中多了一件硬物,却是自己的钢刀,原来给张无忌抢过来递回他手中。高老者道:“我不用兵刃!”使劲掷下。张无忌斜身抓住,又已送在他手里。接连数次,高老者始终没法将兵刃抛掷脱手,惊骇之馀,自己想想也觉古怪,哈哈大笑,说道:“他妈的,臭小子当真邪门!”
这时矮老者和何氏夫妇拳脚齐施,分别向张无忌猛攻。华山、昆仑的拳掌之学,殊不弱于兵刃,一拳一脚,均具极大威力。但张无忌滑如游鱼,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有时反击一招半式,却又令三人极难挡架。
到此地步,四人均已知万难取胜,各自存了全身而退的打算。高老者突然叫道:“臭小子,暗器来了!”一声咳嗽,一口浓痰向张无忌吐去。张无忌侧身让过,高老者已乘机将钢刀向背后抛出,笑道:“你还能······啊哟······对不住······”原来张无忌左掌反引,将班淑娴带了过来,噗的一声轻响,高老者这口浓痰正好吐中她眉心。
班淑娴怒极,十指疾往张无忌抓去。矮老者只手勾拿,恰好挡住他退路,高老者和何太冲见良机已至,同时扑上,心想这一次将他挤在中间,四人定能抓住了这小子,狠狠的缠扭厮打,虽观之不雅,却管教他再也无法取巧。
张无忌双手同时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一声清啸,拔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一个转折,飘然落在丈许之外。
但见何太冲抱住了妻子的腰,班淑娴抓住了丈夫肩头,高矮二老互相紧紧搂住,四人都摔倒在地。何氏夫妇发觉不对,忙松手跃起。高老者大叫:“抓住了,这一次瞧你逃到那里?啊哟,不是······”矮老者怒道:“快放手!”高老者道:“你不先放手,我怎放得了?”矮老者道:“少说一句成不成?”高老者道:“少说一句,自然可以,不过······”矮老者放开双臂,厉声道:“起来!”高老者对师哥究竟心存畏惧,急忙缩手,双双跃起。
高老者叫道:“喂,臭小子,你这不是比武,专使邪法,算那门子英雄?”矮老者知道再纠缠下去,只有越加出丑,向张无忌抱拳道:“阁下神功盖世,老朽生平从所未见,华山派认栽了。”
张无忌还礼道:“得罪!晚辈侥幸,适才若非四位手下容情,晚辈已命丧正反两仪的刀剑之下。”这句话倒不是空泛的谦词,于周芷若未加指点之时,他确是险象环生,虽然终于获胜,但对这四人武功实无丝毫小觑之心,只是明知四人已出全力,“手下容情”云云,却是说得好听了。
高老者得意洋洋的道:“是么?你自己也知胜得侥幸。”张无忌道:“两位前辈尊姓大名?日后相见,也好有个称呼。”高老者道:“我师哥是‘威震······’”矮老者喝道:“住嘴!”向张无忌道:“败军之将,羞愧无地,贱名何足挂齿?”说着回入华山派人丛之中。高老者拍手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老子是漫不在乎的。”拾起地下两柄钢刀,施施然而归。
张无忌走到鲜于通身边,俯身点了他两处穴道,说道:“此间大事一了,我即为你疗毒,此刻先阻住你毒气入心。”便在此时,忽觉背后凉风袭体,微微刺痛。张无忌一惊,不及趋避,足尖使劲,拔身急起,斜飞而上,只听得噗噗两声轻响,跟着“啊”的一下长声呼叫。他在半空中转过头来,只见何太冲和班淑娴的两柄长剑并排插在鲜于通胸口。
原来何氏夫妇纵横半生,却当众败在一个后辈手底,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两人拾起长剑,眼见张无忌正俯身去点鲜于通的穴道,对望一眼,心意相通,点了点头,突然使出一招“无声无色”,同时疾向他背后刺去。
这招“无声无色”是昆仑派剑学中的绝招,必须两人同使,两人功力相若,内劲相同,当剑招之出,劲力恰恰相反,于是两柄长剑上所生的荡激之力、破空之声,一齐相互抵消。这路剑法本是用于夜战,黑暗中令对方难以听声辨器,事先绝无半分朕兆,白刃已然加身,但若白日用之背后偷袭,也令人难防难避。不料张无忌心意不动,九阳神功自然护体,变招快极,但饶是如此,背上衣衫也已给划破了两条长缝,委实险极。何氏夫妇收招不及,双剑竟将华山派掌门人钉死在地。
张无忌落下地来,只听得旁观众人哗然大噪。何氏夫妇一不做、二不休,双剑齐向张无忌攻去,均想:“背后偷袭的不要脸勾当既已当众做了出来,今后颜面何存?若不将他刺死,自己夫妇也不能苟活于世。”出手尽是拚命招数。
张无忌避了数剑,见何氏夫妇每一招都求同归于尽,显是难以善罢,心念一动,身子略蹲,左手在地下抓起了一块泥土,一面闪避剑招,一面将泥土和着掌心中的汗水,揑成了两粒小小丸药。但见何太冲从左攻到,班淑娴剑自右至,他发步急冲,抢到鲜于通尸体之旁,假意在他怀里掏摸两下,转过身来,双掌分击两人。这一下使上了六七成力,何氏夫妇只觉胸口窒闷,气塞难当,不禁张口呼气。张无忌手一扬,两粒泥丸分别打进两人口中,乘着那股强烈的气流,冲入了咽喉。
何氏夫妇不住咳嗽,但已无法将丸药吐出,不由得大惊,眼见吞入肚中之物是从鲜于通身上掏出,心想此人爱使毒药毒蛊,还会有什么好东西放在身上?两人霎时间面如土色,想起鲜于通适才身受金蚕蛊毒的惨状,班淑娴几欲晕倒。
张无忌淡淡的道:“这位鲜于掌门身上养有金蚕,裹在蜡丸之中,两位均已吞了一粒。若急速吐出,乘着蜡丸未融,或可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