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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剑 六(第3页)

最后,女人取下咬在嘴里的象牙簪子,为吕归尘绾紧了髻,“过得开心些,在异乡的也不是你一个人。”

夜深人静。

西配殿里还点着灯烛,窗纸上映着三五个人影,隐约能听见说话的声音。

一个人从鼻子里面冷哼着笑了几声:“蛮子!字都识不得几个,还想学我们天朝上国的文化。对牛弹琴,真是对牛弹琴!”

“这文章大道,是要说给有灵性的学生听的,茹毛饮血之辈,毕生也没有机会学到真髓。若不是国主下了死令,我死也不做这种有辱斯文的事情,”有人气哼哼的拍了桌子。

“路公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又有一个温雅的声音劝慰,“毕竟两国交盟,面子上还是要做的。国主那么大的排场,让一个蛮子和世子同饮食同起居,用意很明显,不就是做给金帐国的使节看么?”

“今日我觐见国主,国主还是要他跟煜主子同食同宿,半点不得有差别。我真没多少耐心花在那个不开化的蛮人身上。而且这个学问要是给蛮子学去了,将来他心怀二志,对我们东6上朝不利,我可是千古罪人,如何去见我们路氏历代的祖先?”

那个温雅的声音笑了笑:“他学不学得会文章,是他自己的悟性,路公教世子读书,放他在一边好比放了只八哥儿,天长日久也会说两句。至于真髓,真髓就是那么好学的?量他一个蛮子,也学不走什么!”

“山公说得是!不过倒是要提防那个拓拔山月,怕是这个蛮子的靠山。国主如今很是宠信这个蛮人,要防他恃宠娇纵。”

“秋公这一说又看低了国主。国主哪里是宠信蛮人?若是国主真的把拓拔山月当作心腹,又何以放任他和武殿都指挥息大人有过节?拓拔名义上掌握三军,可是我们下唐军旅的第一人,还是御殿羽将军息大人啊!若不是息大人性情淡泊,这个位置轮得到拓拔山月来坐?”

窃窃的低语声还在不断传来。站在屋檐下的孩子默默看着手里的书卷。《政典蒙》的三家注本和项宴的《扣窗求问录》,他本想自己读完了,或许就能听懂了。他经过这里,不意听见了许多话,可是无论多少话,其实还是只有“蛮子”两个字。他觉得心里有一点委屈,委屈得让人想要哭,可是他又哭不出来。他确实是个蛮子,青阳部吕氏帕苏尔家的子孙,从他踏上东路的土地,他就下了决心要做一个草原男孩的表率,绝不再软弱和流泪。

他无声的穿过迴廊,寂寂的没有一个人。夜深人静,蛙声嘹亮。

他在路口上迟疑了一下,一边是去百里煜的俩枫园,一边是去他自己住的归鸿馆。可是他知道现在归鸿馆里只有一片黑,听不见任何人声。两个侍奉他的女孩儿柳瑜儿和小苏原先都是百里煜的侍女,这个时候她们就像飞出笼子的鸟儿一样迫不及待的去了俩枫园。

鸟笼?

吕归尘想真的是鸟笼啊,而且这个笼子只是给他一个人的。

他走上了第三条路,只是漫无边际的游荡,走走停停,最后他忽然看见了虚掩的宫门,看起来有些眼熟。他想起那是他第一次进宫时百里煜所住的湄澜宫,那以后百里煜搬进了俩枫园,和他的归鸿馆相隔只有一道墙,湄澜宫立刻就显得荒僻起来,白日里也没有什么人。他信手推开门,看见月光洒满了步道,树的影子在地下摇曳,哗哗的叶子在风里声。他再往里走,正殿里面已经清空了,四面镂空的窗里投下月光,一地都像是水银。他觉得累了,就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看微风鼓着椽子间缠绕的金纱,一起一落。

他想东6其实真的是个很好的地方,他以前都没有想过有人能把金纱的细纱织得那么薄,透过去可以看见那些女孩的肌肤,她们个个都美丽得像是公主,头上搽着玫瑰油,远远的就让人熏醉在花香里。东6的屋宇也那么精致,斗拱飞檐,廊角影壁后面精巧的种着兰草和小竹,总是能让人眼前忽的一亮。东6的国主也很有威仪,他总是带着淡定的笑容,一句话一个字都说得从容典雅。

可是他还是想北6,想父亲母亲大合萨阿摩敕和苏玛。

东6什么都有,可是偏偏没有他想要的。

他渐渐的困了,又觉得身上冷。他站起来,跳着把金纱都扯了下来,一圈一圈的缠在自己身上。最后他靠在墙边,坐在了一团云雾般的轻纱中。轻纱冷滑如冰,缠在身上却格外的暖和。困意涌了上来,他的头也低了下去,清冷的月光从没有遮挡的窗棂间投下来照在他头顶,他想着温暖的牛皮大毡蓬,里面点着通红的火盆,觉得自己就要睡着了。

脚步声!

他的心里猛跳。

“啊……”这是一声哀嚎,却在半途被掐死了似的。

吕归尘睁开眼睛,再侧头去听,那些细微的声音又消失了,只剩下外面庭院里风吹落叶刮着地面的声音。月光满地,宫室的地上泛着冷冷的生青色。他的背后冷,想起宫里不祥的传说。他的身上炸起了麻皮,觉得环绕着宫殿有人在疾走,可是那些脚步声是断续的。又有呼吸的声音,仿佛就在耳朵边。他的心突突的跳着,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

“抓住他,往死里打!”阴阴的吼声带着极强的穿透力。

脚步声清晰起来,就在湄澜宫的墙外。那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人,凌乱的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极快的逼近。

是有人在宫里打架,吕归尘松了一口气。

他立刻又不安起来。深更半夜,他在废弃的旧宫里呆着,是不好解释的。犹豫了一下,他悄悄的踮着脚尖奔向了西墙边的侧门。侧门也没有上锁,触手就开了,他一步踏出门外,看见一个人从斜刺里冲了出来,狠狠的撞在了宫墙上。他想要退回来,已经晚了。有一个黑影从后来追了上来,凶猛得像是只豹子,狠狠的一肘捅在了前面那人的小腹里。门外是两面高墙夹着不足三尺宽的窄巷,吕归尘看不见那人的面容,却能感觉到那一肘里凶狠的力量,对方立刻虾米一样弓缩在地上。更多的人跟着冲了过来,豹子一样的人影抬起脚凶猛而胡乱的踢了几脚,立刻就挡住了后面的追兵。他的呼吸声沉重断续,不知是受了伤还是精疲力尽,却没有时间喘息,双手扶着宫墙跌跌撞撞的窜了几步,在吕归尘的面前闪过,又力奔跑起来。

“还敢跑?今天就让你死在这里!”追赶的人不顾受伤的同伴,恶狠狠的低吼着,一步也不落下。

吕归尘看清了,那是七八个人在追打一个,被追的是那个肘击对手的人。追击的七八个人手里都提了木刀,逃跑的人却是空手,他的一条腿像是扭伤了,可跑起来还是敏捷有力。追兵被宫墙逼着拉成了一条直线,前面的人挡了后面的道,渐渐的追不上了。

“停下!”

前方的岔巷里,忽然有人低喝了一声,是那个阴阴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木刀呼啸的刀风,贴地横扫过来,逃跑的人要跳起,已经迟了。木刀狠准有力的劈斩在他的胫骨上,出令人心颤的一声闷响。吕归尘几乎以为那人的腿骨折断了。后面追赶的人一气全都扑了上去。他们每个人的下手都尽了全力,木刀劈头盖脸的砍下去,疯一样,仿佛在乱劈一只西瓜。被围攻的人只有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在包围中不断的打着滚。

“往死里打!看看这小子还敢猖狂?”又是那个阴阴的声音这个人像是所有人的头目,他却没有动手,只是抱着木刀闪在一边,一对眼睛在漆黑的夜色中也闪着光。吕归尘打了个哆嗦,那目光让他想起草原上的恶狼。

“服不服?我看你服不服!”

“给我去死……去死!”

殴打的人压低了声音骂,似乎是在宣泄蓄积已久的愤怒。吕归尘听了出来,这些都是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孩。他们身上是宫里禁军的服饰,肩上垂下银色菊花的军徽,东宫军营是年少的世家武士们聚集的地方,军校们一列排开,大半是嘴上没有长毛的孩子。男孩们砍了一会儿,又纷纷抬脚踩了下去,踩在那个孩子的背后和胸口。

吕归尘觉得有些诧异,自始至终,被打殴打的孩子没有出一丝声音,他只是抱着头闪避,被人像球一样的踢来踢去。

终于有人抓住机会,一脚踢开了那个孩子的手,跟着一脚上去踩在了他的脸侧,咬着牙根用力,把他的脑袋狠狠的踩定在地下。其他孩子这才纷纷停下了,叉着腰嘿嘿笑着打量地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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