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王氏与王夫人姊妹二人的万般情谊,大多倒都是出嫁后养出来的。
待字闺中时,二人比吃穿比用度比长辈的宠爱,定亲时还因为荣国府与薛家的威势差的太多而生了不少是非,很有些相看两厌的意思,便是当时王家的老太太费心调解,都没能让两姊妹有多亲密。
后来她们先后出阁,一个在荣国府伺候两重婆婆,上头的大嫂出身显贵又会做人理事,下头的小姑聪敏伶俐要强又得人意;一个入了皇商家夫妻聚少离多,在外要向许多出身不如自己的官家夫人折腰,在内要管束丈夫的众多姬妾,还要拨银子养活薛家的各房族人。
闺中都很有几分要强的姊妹二人嫁人后各自经历的苦处多了,各有各的不如意处,反倒念起了彼此的好处,走动也就越来越多,南来北往传信不止,都帮着对方办了好些私密事。等到一个夭了长子,一个死了丈夫,二人心里虽都将算盘打得震天响,姊妹之间瞧着却是更和睦了。
薛王氏一透露出想借住荣国府的意思,王夫人这边儿就应了下来,一是想着就近摸摸薛家的家底儿,二也是想瞧瞧薛宝钗的品格。薛王氏在信里再如何夸赞自己的女儿,王夫人也要想打量下她的容貌品格,万不能误了贾宝玉的终身。
是以王夫人泪眼朦胧的与薛王氏说了几句久别重逢的感伤之语,就慈爱的左右打量起侍立在薛王氏左右的薛蟠与薛宝钗。见这兄妹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做哥哥的直眉楞眼,很有些憨傻之气,做妹妹的则端庄雍容,瞧着便是宜室宜家之人,王夫人不由越看越满意,再开口说话时也带上了些许真心实意的欢喜之情。
薛王氏只当王夫人一眼便相中了薛宝钗,面上笑意更浓。她拿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泪痕,再看向王夫人身后一身簇新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的贾宝玉时,也就更觉称心如意,干脆招手让贾宝玉走近几步,搂在怀里好一通摩挲。
还是周瑞家的在旁小声提了一句,王夫人与薛王氏两个才止了寒暄。薛王氏揽着贾宝玉,薛宝钗虚扶着王夫人,一行人先去上房拜见贾母。
贾母今儿特意换了一身大衣裳,又戴了一套年节时才配过两次的宝石头面,给薛蟠薛宝钗兄妹的见面礼也都十分贵重,可细琢磨着又少了份用心。薛蟠不学无术是出了名的,贾母备的礼却是一方前朝传下的澄泥砚,再是精巧贵重,总有当着和尚骂秃驴之嫌。薛宝钗收到的东西倒是中规中矩,乃是一套两根珍珠团花簪钗,当中的珠子都有指肚大小,泛着浅浅粉色光晕。可惜首饰美则美矣,去岁薛家送来荣国府的年节礼里,就有一匣子这样的海珠。
薛蟠向来品不出这些言外之意,诚心诚意给贾母行礼谢过,倒也不觉得难堪,薛宝钗却是在一怔之后胀红了面皮。不过她从小稳重大方,略窘迫了一会子也就温柔平和的收下礼物垂首坐在一旁。
薛王氏在薛家上下内外打点多年,养气功夫比女儿还更强些,面儿上还能端着慈爱的笑意与贾母等人亲热说话,只是心里却不免将王夫人旧日里说过的那些子话又拿出来掂量了一番。
之前王夫人在信里说的千好万好,她虽不尽信,但忖度着府里大房继室夫人不得意,那位极出息的琏二爷又不曾娶妻,想着便是瞧在宝玉的面子上,老太太也该帮着王夫人在这内宅里撑体面,也好降服大房的爷们。
谁知今日一见,那贾宝玉当真是贾家老太太的心尖子,爱到了骨子里,旁人任是谁都要靠后,可王夫人这个当娘的,怕是在老太太面前并不甚得脸,估计大事上也说不上话。不然二人信里明明都说好了要做儿女亲家的,贾母却装着不知情,一下面就变着法子来下他们薛家人的面子,也太不合情理了些。
薛王氏陪在亡夫身边也很见识了一番眉眼高低,媚上欺下的事儿经过见过的也多,略一琢磨就回过味来。再一想王夫人每每提及贾家那位嫁到林家的姑太太母女时那股子遮掩不住的嫉恨厌恶,她便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心内不禁暗自好笑。
当年在娘家时,她这位好姊妹便是个眼睛顶在额头上的,自觉品貌无双,只恨当时王家势颓,不得一展凌云之志,对才貌皆更为出色的世家女孩儿份外看不顺眼。后来家里给她定下荣国府的二爷,便喜好听人吹嘘未来的姑爷人品方正知上进,即便姨娘通房一个接着一个,也惯爱妆个大方贤惠样儿,嘴巴硬得很。
可这人总要睁眼瞧瞧自个儿,说再多好听话儿,做再多文章,那五品官儿也变不成一品,贾宝玉再有大造化也不过是五品官儿的次子,甚功名没有的白身。都这样儿了,王夫人竟还对她薛家的女孩儿挑挑拣拣,瞧不上林家的姑娘,也是好笑的很。
王夫人同小姑子有宿怨,抬一个踩一个薛王氏还算明白,贾家这位老祖宗的心思她倒真有些想不通。
贾家一门两公,史家一门双侯,可这跟贾宝玉一个二房次子又有什么关系。先不说贾林两家至今没有消息,林家人连荣国府的门都少登,就足以看出林家无意亲上加亲,贾家人想让五品官儿的次子取人家一品大员的嫡女根本是白日做梦。就说他们薛家的女孩儿,单论人品样貌配他个白身还委屈了呢。若不是蟠儿实在不争气,又受了家世的拖累,她的宝钗便是进宫做贵人都足够,谁耐烦在这儿受气?
薛王氏面上含笑,说话间看了看一脸成竹在胸的贾母,又瞧了瞧脸色微僵的王夫人,心内不由念一声佛,暗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一进一家门,这婆媳两个,可不都是眼睛瞧着天上,掂量不清自个儿的?
只是贾家婆媳打架,万没有拿她们薛家的姑娘出气的道理。之前不明就里便罢,这会儿知道了,薛王氏却是不愿意做人手里的刀的,不过几息的功夫就想好了一套新的说辞,将原本的话儿都抛在了脑后。
恰逢薛蟠被人带去给贾政请安,贾母又夸赞了一番薛宝钗的气度做派,薛王氏拿捏了一回分寸,主动开口笑道:“我比不得老太太会□□人,蟠儿是极不成体统的,幸好宝钗自幼懂事体贴,为人处世竟比我还强些。若不是还有个她,便是再如何说,我也不好意思登门打扰,白累老太太眼累心烦。”
见薛王氏果然捧起薛宝钗来,贾母面色不变,依旧笑呵呵听着,再看薛宝钗时心里却更为嫌弃,只嘴上还依旧开口挽留:“姨太太就是谦虚太过。哥儿不过是心肠直些,不懂那些弯弯绕,咱们这样人家,孩子只要心性好,旁的又有什么。宝钗这孩子我着实爱的紧,比我们家的两个都强些。姨太太不如带着哥儿姐儿在府里住下,你们姊妹方便说话,宝钗有迎丫头探丫头她们作伴,蟠哥儿那儿也有他姨爹帮着管教,岂不三全其美?”
贾母晓得东北角的小院早就修葺完备,正房里的几个大摆件还是王夫人贴的私房,知道薛家不出意外定是要住下来的,不撕破面皮的话拦也不好拦,索性就不做那个恶人,主动开口留下薛家人。住的久了,等事儿出的多了,薛家人明白他们那点子心思都是痴心妄想,自然就自个儿退却了。
贾母这话一出口,王夫人便看向了薛王氏,示意她应下,谁知薛王氏却恰巧移开了视线,并未与她对上。
王夫人顿时觉得不妥,那边薛王氏已经语气柔和的回了话:“老太太抬爱了。我瞧着二姑娘三姑娘都是顶好的,宝钗能同她们姊妹一处做做针线女红,倒是我们得了便宜了。只是我们来之前他们舅舅也三番四次来信,叫我们上京来,又怕蟠儿年轻不经事,催着让我们娘儿们过去住。那边我们娘家内侄儿仁哥儿与蟠儿年纪相当,也好一处作伴读书的,我便想着还是住他们舅舅那边更便宜些。”
满京里都晓得王子腾王大人的独子王仁是个什么德行,真真的虎父犬子,文不成武不就,薛蟠与他臭味相投是真的,至于作伴读书,怕是能将圣人气出个好歹来。
贾母听得心内冷笑不止,暗道他们那样的浪荡子提起读书两个字都叫祖宗蒙羞,薛王氏倒是真敢说这样话,王夫人则忍不住心下一沉。
王子腾对两个妹妹倒确实有几分亲情,对外甥们也有意在力所能及时拉扯一把,但王子腾夫人对薛蟠那样的纨绔十分不待见,听说薛家人有意上京后不过随意打扫了个住处应付王子腾,根本没有让薛家人久留的意思,更别说让王仁同薛蟠厮混。正因如此,薛王氏才会在信上就答应了王夫人的提议。
明明已经说好,事到临头又反了口,王夫人若是还瞧不出薛王氏对儿女亲事生了退意,她就白活了这半辈子。
隐约猜到薛王氏的意思,王夫人一时不免又气又恼,却不好当着贾母的面儿与薛王氏摆脸色看,好半天才拧出个笑模样来。
贾母人老成精,不过一眼就看出来王家姐妹不是一条心,薛家也不是那么没眼色定要扒着她的宝玉不放,心里不由大为畅快,连忙阻拦道:“姨太太今儿才带着哥儿姐儿过来,一路上车马劳顿,便是要让孩子们去舅舅家拜见也太匆忙了些,我是不依的。这事儿便听我倚老卖老一回,现在二太太备下的院子里歇息几日,再说以后也不迟。”
老祖宗开了口,坐着陪了好半日客的邢夫人自然也连声附和,苦留薛王氏母女,薛王氏又端了一会儿,直到王夫人也开口挽留,才笑着应了下来。
毕竟她从没想过要让薛蟠在京中单独支应门户,便不好拿捏的太过。而同是借住,比起娘家手腕高超的嫂子,她还是在荣国府里更自在,得着的益处也更大些。
得了薛王氏的准话,贾母便笑眯眯让人出去传话,让管事小厮们帮着薛家的下仆将行李箱笼都搬到预留的院子里去,薛王氏也指了身边素来信重的婆子丫头过去帮忙归置物件儿,自己则带着女儿继续在上房处做客。
贾母带着邢王二夫人与薛王氏凑了一桌摸牌说话,迎春探春则按着事先商议好的将薛宝钗请到了她们姊妹的院子,一同在正房里吃茶说话。
迎、探二人素日都算用功,琴棋书画上又都颇有天份,与自幼博览群书的薛宝钗倒也聊的十分投契,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很有些相见恨晚。尤其薛宝钗于诗词上很有些独到见解,迎春自叹弗如,不由就起了几分将薛宝钗引荐给黛玉的心思。在迎春想来,宝、黛二人皆是才华横溢,寻常闺阁女儿差之远已,想来也只有她们彼此才能真正投契,惺惺相惜,成管鲍之交。
迎春心下欢喜,啜了口茶正待提起黛玉,一直言笑晏晏、温柔大方的薛宝钗忽而对她们正色道:“你我虽较人多读了些书,却更需自省。毕竟咱们闺阁女儿家,针线女红方是本份,万不能舍本逐末。”
迎春一怔,一旁探春却已真心叹服,叹道:“还是宝姐姐心内清明,我是不及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