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最后一线天光收拢的瞬间,辜江宁喃喃说了一句:“变了。他瞧不起我们了。”
他忽然大声朝着远处喊道:“美国有什么了不起的?当官的儿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摆那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给谁看?我,辜江宁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比你强,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羡慕我所拥有的!”
是夜,聿城又下起了连绵秋雨。
辜徐行在客厅陪了会儿父亲,接过保姆王嫂熬好的燕窝往徐曼的卧室里走去。
宽大的欧式大床上,暴瘦的徐曼深深陷在柔软的鹅绒被里,只露了一张憔悴的脸在外头。见到辜徐行,她空洞的眼睛里略略有了些神采,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辜徐行将她从床上扶起来,用银勺舀了燕窝递给她。
她啜了一口,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低微地嘶声说:“过来。”
辜徐行温顺地俯身凑近她。
她伸出毫无温度的手,触上他的脸,沿着他的眉骨、鼻梁、脸颊轻轻地摩挲着,干涸枯井般的眼里渐渐泛起了点水汽:“儿子……我的宝贝儿子。”
辜徐行抿唇不语,他知道,她叫的是另一个人,摩挲的也是另一个人。
他和哥哥面容肖似,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开朗一个内敛,一个热情似火一个静水深流。自他有记忆起,哥哥就是这个家庭的中心人物,他嘴甜乖巧,总是哄得父母和爷爷开怀大笑,他聪明灵敏,天生热爱军事政治,连辜振捷都一再夸他“类己”,是个能继承衣钵的人。
相形之下,辜徐行则太不讨喜,辜振捷和徐曼经常议论说,这两兄弟应该换个位置,当弟弟的反倒比哥哥冷静持重。虽是夸他的话,但是大人从来都不会偏爱冷静持重的孩子,他们都喜欢把家庭生活闹得五彩缤纷的贴心棉袄。
所以,徐曼和辜振捷把他们家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哥哥身上,早早送他去军校,指望他在军界做出成绩,延续他们这一脉的辉煌。
也幸得哥哥在,辜徐行才得以在相对宽松的环境里成长,全面发展。
哥哥的去世,摧毁了父母的全部希望和寄托,他们失去的,不但是一个儿子,更加是辜家的未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曼恍惚的眼神才有了焦点,她捧着辜徐行的脸说:“阿迟,妈妈只有你了。”
辜徐行反握住她的手,伏在她怀里,轻轻“嗯”了一声。
“你是妈妈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你,明白吗?”
“明白。”
“以前听人说心碎、心碎,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心碎。我的心虽然还跳着,但是连我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烂成一地渣滓。阿迟,答应我,以后要听妈妈的话。”
静默了良久,辜徐行终于又应了声。
“像你哥哥那样,什么话都听我的。”
辜徐行重重地阖上眼睛,半晌说:“好。”
徐曼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像是又有了气力一般,她撑着坐起身:“阿迟,你要明白,我让你听我的,是为你好,不让你走弯路。以前你不能走错路,现在更加不能有半分行差踏错,你不但要为自己活着,还要为你哥哥活着。不要怪妈妈自私,给你这么大压力,可是我们老了,爷爷也老了,我们的希望只有你了。”
辜徐行缓缓起身,垂首舀了燕窝,又递去她嘴边:“我都记住了。”
“好,好。”徐曼松开紧握着他手腕的手,勉强扯出了点笑意,将那勺燕窝吞了下去。
喂完那碗燕窝,辜徐行又陪了徐曼好一阵,她才渐渐安然睡去。
出门下楼,回到客厅时,那里已空无一人。
王嫂闻声出来说:“首长已经睡了,你也早些睡吧,明天的飞机早!”
辜徐行点了点头,走到客厅一隅,推开窗子,凭窗而立。
一股冷冽的寒意迎面袭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随之灌入耳中,将他浑身的疲惫冲淡了不少。
他借灯光望着漫天针尖似的细雨,发了会儿呆,忽然折身取了把伞,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去。
王嫂连叫了几声,见他不应,又不敢惊醒楼上的人,只好作罢。
辜徐行撑伞站在他们小时候偷学格斗的山冈上,目光迷蒙地俯瞰灯火阑珊的大院,雨水滴答滴答地打在伞面上,他紧绷的神经在这单调的声音里渐渐放松下来,在这样混沌不明的冷雨夜里,他竟觉得舒服了很多,以至于他想这样一直站下去。
他想,如果再见是为了下一次更为浩大的离别,如果再见是为了让彼此再尝一次那种被剥离的痛苦,不如就这样错开,后会无期吧。
宁以沫胸口憋闷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初冬才见好。但是她爸爸宁志伟的咳嗽越发厉害起来,以前,他只是白天咳,现在更是咳得整晚睡不着觉。
有好几次,以后都在半夜里听见他忍痛发出的闷哼声。宁以沫心疼得寝食难安,一再劝他去大医院检查,但是他都推说没事,坚持用枇杷叶和糖水梨将养着。
直到有一次,宁志伟当着宁以沫的面咳出血来,宁以沫终于忍不住,哭着求他去医院检查,他才迫不得已去了医院。
在等爸爸回来的那段时间里,宁以沫心里忐忑得要命,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她心里盘旋。当天,宁志伟回来得很晚。宁以沫眼巴巴地望着他,却迟迟不敢开口问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