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林海受伤后,吏部尚书所辖之事便由左右侍郎分领,众人皆心知肚明林海此次便是捡回命来,怕也是要致仕的,尚书一职等于出缺。至于人选,以历来的规矩和眼下的圣眷,贾琏受命可说是众望所归之事。
待贾琏疾驰归京,风尘仆仆进宫谢恩之后第二日,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又亲自带着徒子徒孙到荣国府传旨,直接去了暂代二字,命贾琏为吏部尚书,另平叛有功,加封荣恩伯,其母及祖母皆有封诰,其父亦有封赏,御笔钦赐的匾额则已经交由内务府赶制。
因着杨垣的信重,夏守忠官威日盛,如今多是派徒子徒孙出来办事,等闲不会亲自出宫传旨。今儿他不但亲自来了,宣完旨后还亲亲热热的扶贾琏起身,又同他一道去荣禧堂里吃茶,身边伺候的几个内监对贾琏也是分外殷勤。
领一品尚书衔,又晋为伯爵,这样的隆恩重宠,贾琏面儿上不过是寻常喜色,接完旨意便神色如常的同夏守忠的客套应酬,显然之前在宫中面圣时就已经得着了消息。府里其余人等却着实叫这两道谕旨惊掉了魂儿,起身时都有些浑浑噩噩的,直到贾琏与夏守忠一前一后进屋吃茶,贾母才猛地回过神来,喜极而泣,贾赦也喜笑颜开的喊着全府有赏。
邢夫人倒是有些不满,避着人嘀咕什么“明明一早就知道,也不晓得同家里说一声,闹得咱们准备不周”,可惜为人处世太过不谨慎,扭头就让人传给贾母知晓,又吃了好大一顿排头。贾母骂完了,还让人传话出去,道是谁敢乱嚼二爷的舌头,这府里便容不下了,羞得邢夫人好几日告病不肯出门。
贾琏再次晋爵的当日,同僚并交好的各家府邸就都送了礼来,连几位皇子的母家也正大光明送了贺仪,以谢宫乱中救命之恩,迎春等问过贾琏后也都大方收下,造册登记,贾琏回头就在顽笑间将册子奉至御前,绝不给自己留一丝话柄。
就在贾琏晋爵的第二日,宫乱中同样立下的闫然、何汣安、柳湘莲等人也都论功行赏,加官进爵、荫庇家人,祖母及生母尚在者都受了荫封。这些人大都原本就与贾琏交好,一时间宴饮的帖子直排到两个月后。
贾琏刚刚接过尚书一职,正是公务繁杂之时,又有各种宴席要赴,直忙的脚不沾地。贾母等体贴他劳累,自家的宴席只请他看了下名单席位,剩下的事儿便没让他操半点儿心,办的妥妥当当,倒也有了些和睦的意思。
见着两边关系还算和缓,贾母便挑了个贾琏在府里休憩的午后,派鸳鸯客客气气的把人请到了上房,慈眉善目的问起了贾琏的饮食起居。贾琏心知这些时日府里风平浪静多亏了贾母在后宅镇着,往后黛玉嫁过来也少不得要仰仗贾母弹压邢夫人等,便也格外恭敬些,觉出贾母是有话要说后,还主动递了话儿。
“孙儿成日里瞎忙,不能日日在老太太跟前尽孝,昨儿夜里回来听说老太太饮食不香甜也来不及细问,心中着实惭愧不已。老太太若是有何不顺心之处,定要告诉孙儿,也好让孙儿略尽点孝心。”
贾母昨儿还夸了厨下新进的碧梗米香甜,多用了小半碗,吃了半粒山楂丸才消了食安睡,只是贾琏这样说,她也就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顺势露出些许愁容,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她原本想说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到底还是摸不清贾琏这会儿能有多好说话,便先按下不提,只拿另一桩事儿探路。
“你薛姨妈家宝丫头的事儿,想必你也听说了。原本这于你是拐弯亲戚,你已经看在我这老婆子的份上帮了那蟠哥儿一回,已经是仁至义尽,我不好再拿他们家跟你说嘴,可你也晓得,这姑娘家嫁人就是一辈子,马虎不得,宝丫头虽不是咱们家人,也是在我跟前长到这么大,我便于心不忍,想要帮着问一声儿,那夏家,当真非宝丫头不可?”
与宦官、特别是陛下信重的大太监交好或是至少不交恶,是京城中所有世家大族都在做,却又不约而同都不肯声张之事,所以贾琏不曾说过他与夏守忠情分如何,贾母也从来不问,大家都是心照不宣。
贾母是觉得薛宝钗的品貌嫁给那夏家老爷有些委屈,又拿捏不准此事的分寸,是以也没有贸然伸手,只是为着心里那点子恻隐之心,才多嘴问贾琏一句。
夏守忠之侄夏恒求取薛宝钗一事,贾琏早就听下头人说起过,夏守忠也在言语间有过试探,想看看他的态度。
凭心而论,贾琏觉得以薛宝钗自身的容貌才情品行,由王家做主送进宫也使得,甚至可能比王熙凤的性子更合适些,夏家毕竟是宦官亲眷,说起来十分不好听,这门亲事确实委屈。可薛家烂成那个样子,薛蟠又极不争气,薛宝钗都要熬成老姑娘了,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人选,兼之他也不晓得薛家自己的心意,便不曾多说什么,只稍作敲打,请夏家不要以势逼迫、结亲莫要结仇。
贾母问起,贾琏略作思量后才斟酌开口:“不知薛姨妈那儿是个什么意思?我在外头还有几分薄面,若是姨妈他们当真不愿,夏家也没有牛不吃水强按头的道理,不过是各自嫁娶不相干,也不会再有什么额外的祸事。可薛家妹妹年纪也不小了,这世道女孩儿不易,终身之事总不好拖太久。”
贾琏这样说,贾母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夏家可以看在他的面子上不难为薛家,可拒了夏家后薛宝钗的终身如何,贾琏是不保的,全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既已说到此处,贾母放下茶盏,便没有再遮掩心中打算:“你约莫也听到了风声,二太太有意为宝玉亲上做亲,聘宝丫头为妻,但这事我是不愿意的,如今又出了夏家的事,宝玉那样天真的性子,就更是万万不可。不过我心里倒是有个人选,想与你商量一二,便是北静王爷。”
听贾母说的这样郑重,贾琏不禁也坐直了身子,听到北静王的尊号时忽而一笑,只是那笑还不及眼底就淡了去,平静问道:“可是有人在老太太跟前递了话儿?便是北静王元妃没了,水溶续娶上十个八个,薛家的门第也嫌低了。”
贾母深知京中诸多老封君又开始奉承自己,全是这个孙儿的功劳,即便前头还有些沾沾自喜,这会儿看贾琏神色不对,也不由心内一紧,仔细回想了一番,却是有些拿不准。她沉默半晌,才道:“若说是谁来说的,我竟有些吃不准,也怕非议了亲戚们。只是我若肯让宝丫头在咱们家认个干亲,北静王府那边是愿意的。”
贾琏也没有深究到底都牵扯到哪些,左右不过是个利字,便不置可否的点了下头,含笑提点道:“王妃去的那般巧,可见是娘家运道不好,一家子都没了,水溶也是惊吓太过,才这般不挑。幸而咱们家自个儿的姑娘都许了出去,不然倒当真麻烦。”
北静王府从上一代起就在朝里说不上话,心却不小,跟忠顺王搅裹不清,元妃娘家也参合进了这回的宫乱,等他们腾出手来,北静王的爵位能不能保住都未可知,这会儿真是病急乱投医,却偏偏连个肯拉一把的人都没有。只是贾琏也没想到,北静王府已经不挑到了这份儿上。
贾母原还窃喜能再添一门贵亲,听完当真都要渗出一身冷汗来。此次叛乱的贼首及从党都已经下狱,北静王府那边一直风平浪静,一丝儿风声都没有,竟是她大意了,险些害了一家人。
也不用贾琏再说什么,贾母自己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连连摆手:“既如此,可见王府风水欠佳,宝丫头也不能填进去,不然日后可不是要疼死你薛姨妈他们。”
见贾母是明白了其中利害,贾琏便好脾气的笑笑,点头附和:“正是老太太这话了。横竖夏家那头有我,薛姨妈也不必太过担忧,总要为薛家妹妹好生挑拣。不过依我看,夏家那边名声不好,内里实惠倒是有的。”
不提银钱,以薛蟠的为人,那惹祸的本事,寻常人家还真无法可施,也就是夏家那样的身份,夏恒那个性子,才能死死压服了他。虽说妹夫曾把大舅兄送进牢里委实叫人有点儿抹不开面儿,但到时候平平安安的,不要再闹个家破人亡,也就是福气了。
贾母也没有旁的法子,又对贾琏叹了几句,得了贾琏保证不会让夏家欺凌了薛家孤儿寡母,便将此事搁在了一旁,觑着贾琏的神色说起了她心中真正挂碍的那桩事。
“你终于定了终身,还是你姑妈家的玉姐儿,我心里委实为你欢喜,”贾母略作停顿,见贾琏一听此事就流露出几分笑意,嘴里就有些发苦,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可你拖了这么多年不肯成亲,我总是怕你心里有别的想头。你也晓得,玉儿是你姑妈的心肝,我也爱的很,不怕你恼,真只比宝玉差一丝罢了,若是你薄待了玉儿,我没脸见你姑妈还在其次,这些人的心肝可真要生生挖了去了。”
今儿贾琏始终都温和有礼,贾母也就撑着将这些话都说了出来,说完见贾琏面上无甚恼意,深吸口气后又添了几句:“子嗣绵延要紧,不过你如今的境况,便是娶个小门小户家的姑娘也无甚妨碍,我疼你,也疼你林妹妹,你要怪便怪我吧。”
两世为人,前世还是那么个了局,贾琏确实对男女之事看淡了许多,不想却招来这样的猜测,颇觉哭笑不得,却也感动于贾母待黛玉的一分真心。
“老太太一份慈心,孙儿怎么会怪您,”真心实意的起身对贾母躬身行礼,贾琏温和接道,数年来头一回真正用孺慕恭顺的眼神看向贾母:“不过老太太多虑了,孙儿并没有什么别的想头,只是之前这些事看得淡些罢了,日后定会待玉儿如珠如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