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帝的眼尾稍稍一吊,中郎将会意,叫乐师继续吹弹。
霍钊望向陈若吟,料到般、有所准备般。陈若吟顾来,笑意浓郁得像一碟墨,全泼到了霍钊身上。他站起说;“启禀皇上,臣有一提议,便是冷桑山下的西乾岭。”
西乾岭离长安甚远,是霍临风从未见过的江南地界,成帝听罢似觉不错,然,一人起身谏道:“皇上,臣以为不妥。”
这一声突兀又铿锵,众人皆引颈凝视,霍临风看去,竟是那儒官。“原来是沈太傅,”沈问道,当今太傅,成帝应允,“太傅通才练识,说说有何不妥?”
沈问道曰:“回皇上,朝堂之外江湖之大,西乾岭实在不算良处。一来,西乾岭路遥,居长河以南,恐霍将军难以适应;二来,听闻江湖恶霸盘踞其中,多年来上任官员深受其害,万分凶险。故臣以为,让霍将军前往实在不妥。”
条分缕析,利弊因由列得一清二楚,全等皇帝定夺。成帝敛目,似是暗忖其言,这空隙,陈若吟一哂:“太傅所言,非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西乾岭再远也是大雍的土地,江湖人再凶蛮也要受朝廷的管制。况且,其他官员怎能与定北侯之子相较?霍将军早封少年英雄,战功卓著,会对付不了区区江湖人?”
沈问道当即赞同:“丞相所言甚是。”
陈若吟一愣,众人俱是一愣,都以为太傅要与丞相舌战来回,这陡然认同着实难料。沈问道撩袍,行跪礼:“皇上,依丞相所见,霍将军前往西乾岭,定能掣肘草泽贼子,只不过……”
成帝道:“但说无妨。”
“只不过霍将军单枪匹马,纵有三头六臂也枉然。”沈问道叩首,“臣提议,霍将军若至西乾岭,仍为将军,当地军马由霍将军接管,定能将蛮贼整治一番。”
陈若吟微微瞠目,好一招借坡下驴、将计就计!
未见刀光,不闪剑影,仅唇舌相争便胜过剑拔弩张。久久,那碟子煨鹅都冷了,甜梨沁一层糖霜,满殿文武屏息等着。
成帝端杯,缓缓道:“就依丞相与太傅所言,派霍临风前往西乾岭,握当地兵权,给朕好好正一正江湖风气。”
唯恐生变,霍临风叩首:“微臣遵旨,万死不辞。”
这会子,接风宴才算真真正正地开始,金石丝竹洋洋盈耳,温酒百杯谈笑风生。热闹至深夜,成帝微醺困懒,一离殿,结束了,满目杯盘狼藉。
饮醉者众,清醒者甚少,同出门,霍门父子与沈问道遇上,皎皎月下,却也是宫墙之中,便双双咽下些言语。
霍钊抱拳,谢了一谢。沈问道褪去铿锵之音,极清淡地说:“欲织蜀锦袍,偏得苎麻衣,不可汲汲,且当卧薪。”
眼下时命如此,却非穷途末路,好酒,藏于深巷犹可闻,将才,手心有兵,便可颠覆天地。为避嫌,沈问道说罢大步走远,先去了。
霍临风心念一震,感激之外,更生钦佩,他转去看父亲,发觉霍钊竟滞着脸面……
“爹?”他唤。
霍钊长吁,蜀锦袍,苎麻衣,原本说那话的人,已故去一十七载。
“是……”
风骨名士,太傅唐祯。
霍临风陡然忆起,却不敢言、不可言,只得嚼着梨香酒气,咽了个干干净净。
常言,闻脂粉香知女子,兰草淡馨是闺阁女儿,山茶清味属田间丫头,扑鼻灼人的便是馆中小妓,战场上,个个杀红了眼,吼得青筋虬结,只得看铠甲分辨军衔。
群兵中部,一匹乌黑大马,钉着铁掌,踏出深浅脚印,马背上的男人生一副刚毅面孔,哪怕眉头紧锁,也觉得威、怒而非恶,当真没半分奸相。
他着一身暗金铠甲,胸前护心镜折光,显得人也亮堂。剑拔弩张时,臂上扬着条藏蓝巾子,抖擞着,如主帅身份一般威风。
紧前头拼杀的男人,年轻模样,穿银灰铠甲,因面上溅着血,故掩去三分英俊,杀人劲头劈山填海的,泄了十二分的英勇。
他的臂上也缠巾,红通通的,在一抹子黄沙里煞是好看,衬得铠甲冷光也有了丝热乎气。“噗嗤”,剑攮进肚子里的声儿,带着喷血的湿润,还有肺腑攮烂的黏糊,抽出来,叫风一吹贴上沙,刃厚了半分。
本恶战正酣,这一剑弄得周围人一息,原来是突厥将军被攮透了。擒贼先擒王,这领头的人丢命,兵将自动慌忙七分,却还有更戾的,这突厥将军被一剑削去首级。
塞北盛传,雍朝霍家的小将军钟爱砍削人头,大小战役,逢战必取对方首级,并要招摇一番。这不,新鲜热乎的脑袋如同血球,被他挂在鞍上,仿佛挂条玉佩那般简单。
这塞上的风没断过,黄沙却小了,吹不散,叫水洼似的血和成了泥。将领已死,残兵眼看大势尽去,凡是腿脚尚全的,陆陆续续全逃个干净。
胜了,主帅振臂:“——俘兵回营!”
令一下,无论伤的、疲的、小死的,俱要放开嗓子散散余下的杀气,却不料,缠红巾那位副帅偏不,抿着唇,不吭不哈的,狠夹马肚奔去追杀残兵。
“霍临风!”主帅吼了一嗓,没唤回来,“站住!”又一嗓,却只见身影身影,那身影远得只剩片影儿了。
马蹄踏血,霍临风追出七八里地,提着剑,鞍上人头颠颠的,几分鲜活错觉。目光所及,那队残兵败将远远一撮,共三十四个,对方见他追来,相觑几眼打个商量,便停下欲背水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