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容下意识睇向韩蛰,那位倒是坦荡,岿然站在远处,魁梧身姿被火光照得半明半暗,闷头翻着手里的卷宗,没打算听两人说话。
令容也不知高修远会不会听她劝解,但至少,她能转达韩蛰不欲挑明的话。
“甄嗣宗满口仁义,却作恶多端,仰仗皇后和家门在京城收买人心,却在远处鱼肉百姓。这样的人,虽身处显赫之地,却心在泥沼之中,实则微贱。而高公子的才能,却是人所共睹,贵如珠玉。”她顿了下,看到高修远的手指停住,便缓缓道:“甄嗣宗那种人,不配让你付出性命。”
片刻沉默,高修远的手指缓缓缩起,“为父报仇,天经地义。”
“要取甄嗣宗的性命,有许多法子。即便此次失手,他恶行昭彰,自有遭天谴的日子,你就不想看看?他不过一时得势,活着荣华庸碌,死了却也只能遭人唾弃,比之探微先生、思训先生的流芳清名,微不足道。”
她言下之意,已十分明了。
高修远自忖未必有前辈的才思造诣,却也孺慕神往。
他终于抬起头,灰败的眼底带着点痛苦的神色,“可我……却没了从前的心境。”
“会有的。”令容笃定,“待甄嗣宗绳之以法,迷失的都能寻回来。”
她明明只是个闺中弱质,眼神却是少有的坚定与笃信。
高修远只看了一眼,便将那目光印刻在心里。
心事注定埋藏,但有些东西超然在情谊之上。像是当年引他入门的恩师,虽只一面之缘,从无交情,却能鼓励指点,带他步步前行,从最初为难摹□□而烦躁沮丧、试图放弃的幼童,到今日挥洒自如、得高僧称赏的他。
高修远没敢多看,盯着面前冷硬漆黑的铁栏,目光渐渐聚拢。
“甄嗣宗会绳之以法?”
“会。”令容颔首,“高公子兴许对我夫君有些误会,他虽有心狠手辣的名声在外,却非善恶不分的人。锦衣司虽让人闻风丧胆,却没罗织过冤案,相反,还惩治过田保那样的奸佞,不是吗?朝政上偶尔联手,却未必是同一路人。”
高修远怔了怔,面露愕然。
令容带了点笑意,“高公子的才华不该因甄嗣宗那种卑劣的人埋没。我夫君是真的爱惜才华想帮你,相信高公子能有判断。保重。”说罢,起身告辞。
走到韩蛰身边时,他已收了卷宗,低声道:“说服了?”
“算是吧。”令容也不甚确定,“该说的我都说了。”
“那就足够。”韩蛰没再耽搁,送她到马车上,才回衙署。
……
因甄家忙着救甄嗣宗性命,这一整日都没动静,韩蛰直到晚间才去狱中。
高修远仍靠墙坐着,却已不似最初颓丧。
听见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他睁眼抬目,见是韩蛰,迟疑了下,站起身来。
这举动足以窥见态度,韩蛰渊渟岳峙,目光深沉,“想通了?”
“多谢点拨。”高修远双手作揖,真心实意,“韩大人胸怀宽广,高某惭愧。”
韩蛰颔首,仍是锦衣司使的沉厉模样。
……
宁国公拜访普云寺却遇到刺杀险些丧命的消息迅速在京城传开,据说行刺之人,是去岁在京城声名鹊起的画坛奇才。京城里半数人都听过那名声,不由诧异揣测,不信那样惊才绝艳的少年会刺杀当朝相爷。
随即,又有消息传出,将甄嗣宗构陷耿直县令,终因私怨而取其性命的事说得详细。
高世南的事情之外,还有几件甄嗣宗放任豪奴在别处仗势欺人的事。
甄嗣宗在京城素有仁善名声,此言一出,满京城哗然。
一位是书香传家、德高望重的相爷,一位是清逸挺秀、惊才绝艳的画师,种种揣测沸沸扬扬,随即,春试应考的举子陆续入京,有丛涉事州县来的,也佐证确有其事。
不几日,除了酒肆茶坊,就连御史文官都在私下议论起来,有为姻亲旧交而出言维护的,也有痛恨仗势欺人而质疑甄家的,只是碍着甄家权势,没敢挑到明处。
于甄府而言,这样的议论和传言,已足以让人恐慌。
毕竟,比起韩家实打实的兵权,甄家能在京城屹立,除了门第出身和盘根错节的关系,便是在文官里的清正名誉。
然而做过的事摆在那里,想遮掩也是枉然。
甄家手忙脚乱,想着如何压住百姓议论,离京已久的范自鸿却在此时欣然奔赴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