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完了……”周大牛的话语里已经带了哭腔。。这个辽东中卫的青年生的膀大腰圆,是当时罕见的大个头,两条胳膊粗壮有力,抱着整棵圆木能自己扛上肩膀大步行走,脾气也好,刚到军营时没少被老兵油子欺负,还好杨义这个打行出身的人当了他的队头,这才把他给护了下来,想到家中的老娘和幼子,周大牛险险就哭出声来。
厮杀和打仗这些人其实并不怕,当兵就得打仗,有丧命的风险,可周大牛在内的这些兵都不想拿着那么微薄的月饷和被克扣的安家银子,打着这种莫名其妙的仗!
成方红着眼冷笑着:“咱们的这总兵官,嘿,嘿嘿。”
杨义心中也满是绝望感,这一次的仗打的莫名其妙,那两万弟兄死的也是莫名其妙,只有带着他们扑在这吉林崖下的总兵官,此时又喝了一轮酒,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跟着这样的上官,难道也要莫名其妙的把命送在这里?
四处都是嗡嗡的声响,不论是宣府兵还是大同兵,或是陕西兵,延绥兵,蓟镇兵,辽镇兵,各镇的兵操着声调各异的口音在说着内容相同的话,几乎是一瞬之间,明军的士气低落到叫人难以想象的地步,如果这一万多人不是杜松和杨镐精心挑出来的各镇精锐的话,在知道萨尔浒的友军全军覆灭之后,这里的明军已经可能开始溃逃了。
“一会儿不要往河边跑。”
宣府的那个百总负责指挥这一片士兵,放走了那个塘马后,百总将自己的部下召集起来,沉声道:“大伙儿还是要奋力厮杀,能击走建奴最好,不过,这一仗很悬,人家定然还是以多击少,咱们这里还是拼命顶,若真的顶不住了,各人不要往河边去,往那去必死无疑,从这里往山北那里跑,钻林子,建奴不会追杀的太认真,那边还有咱们的北路军,我估摸着辎重营也往那边去了,各人若要活命的,只能往那边。”
百总说完,点了点头,自顾骑马去了。
杨义环顾左右,向各人道:“都听清了?”
周大牛和成方李明礼几个都拼命点头,杨义道:“真要败了时你们先走,我和明礼几个没成家的殿后。”
李明礼一脸无所谓:“这年头活着也是受罪,真死了也一了百了,杨头儿放心,我一定跟着你。”
“不说话了。”杨义重新坐下,这一次心里安宁了很多,他道:“不管上头怎么做,咱们尽到本份,底下的听天由命便是。”
……
吉林崖下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刚刚还处于攻势的明军被不停的往下压,到天黑之前,吉林崖和界藩城附近到处是黑压压的女真人组成的队列,不过杜松等人已经发觉山上的女真人披甲兵很少,总数不会超过两千人,大半都是没有披甲的普通旗丁,但人数已经远超预料,一开始杜松以为这里只有一两千守兵,他带一万多精兵渡河,足可迅速攻克吉林崖,拿下界藩城,结果现在吉林崖的守兵越来越多,天色虽然昏黄,很明显的还是能来有大量的建奴自铁背山的山麓另外一端涌到山脊之上,再又用强弓劲箭不停的反击,直到将明军压的节节败退下来。
从河畔,山林,谷口,密林各处涌出更多的骑兵,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山去,天色昏黄,明军只听到号角声不断响起,密密麻麻的军队不停涌现,到这时傻子也明白,萨尔浒的明军果然完了,不然的话建奴没有办法不加理会就调集大军来这边,从军队的人数来好几万人,加上吉林崖和铁背上的一两万人,应该是八旗全旗在此了。
从中军传来激昂的鼓号声响,接着便是总兵与十几个参将,游击,都司,守备等武官从中军出来,各人的家丁都已经披上了铁甲,紧紧跟着自己的主将一起。
接着骑兵纷纷传令,披着铁甲和棉甲的精锐渐渐被调集到吉林崖下。
在这些精锐明军的反击下,从山下攻下来的八旗兵的攻势渐渐被扼制住了,明军与他们厮杀了十余阵,斩杀了好几百人,自己也付出了相当多的代价,但也只是将对方的攻势遏止住了,明军的战线仍然维持在半山腰,想彻底攻上崖上仍然是一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点火,总兵官下令点火!”
从中军再次传下令来,几十匹塘马到处传令,这个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明军的旗号毫无用处,杜松下令全军点起火把,准备夜战。
事实上不夜战也不可能了,八旗全部在此,兵力数字最少是明军的六倍以上,而且从河畔到平原,再到山地土坡,由外及里,由上及下,女真一方不仅有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在地利上也是完全占压倒性的优势,至于人和这玩意,直接点就是,很明显士气高昂的一方不属于明军一边。
这个时候如果不敢点火夜战,只得两军混战,人数占少的明军会死的稀里糊涂,到天亮恐怕也活不下来多少人。
以杜松的疯狂性格,死的糊涂不如落个明白,点火的军令也实属正常。
“操,这他娘的是什么事,杜松真他娘的草包……”
杨义几个手忙脚乱的打开火种罐,吹亮火星,然后点燃松明火把,一旁不远处那个宣府镇的百总已经在破口大骂了,杨义侧耳听着,似乎是百总抱怨不能在这样的情形下点火,更加不能把所有的家当用来继续攻吉林崖,环阵夜战,不点火,拼到天亮过后等机会,可能援兵能赶到,威胁女真人身后,这样一点火,大家死定了。
那个百总穿着的是六品武官补服,在他叫骂时,有个千总策马过来劝阻,不过劝了几句后,连那个宣府千总也跟着一起骂起来。
好在骂了几句后,两个武官熄了火,开始吆喝各兵结阵,准备与来敌拼命。
火把次第点燃了。
从半山坡到平地山谷,密林间隙,到处都是火把的亮光,明军点燃了过千支火把,军中绝大多数是战兵,也有一些辅兵和民夫,这些人负责手持火把照亮,还有一些受了伤的伤兵,也是负责做这样的事情。
天已经黑的一丝光亮也没有,月亮还没有起来,星光也被乌云遮蔽,天地之间似乎只有点亮的这些火把照亮的亮光。
在亮光照映之下,山坡上和四周围过来的女真人被楚了,各层武官不停的喝令火铳手集中,接着便是一阵阵的火铳打放的声音响起来。
明军点燃火铳,因为是调集的各部精锐,火铳手的水准也比萨尔浒谷那里的火铳手要高出很多,火铳分批次不停的打放着,主要是针对从铁背山上下来的后金兵,铳口的火光不停的打向山坡和密林,野草和树林中的枯枝被打的不停的飞溅和掉落,在火光下,还有泥土和积留的残雪被打飞到半空,杨义里,感觉自己处在一个特别妖异的空间之中,眼前的一切情形,似乎是在一个特别奇特瑰丽的梦中,在这样命在须臾的战场之上,他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抹微笑。
女真人的号角声似乎又响起来了,黑暗中感觉有千军万马在调动着,到处都是马蹄声,人的叫喊声,号角声和军令声此起彼伏的响着,女真人在不断的调兵,调整着攻击位置,明军则继续以明击暗,用火铳攻击着暗中影影绰绰不知道多少人的敌人。
这时恐怕从杜松到最底层的小兵都是无比后悔,如果杜松没有冒进,辎重营跟着一起行军,凭着那过百门的大铳和佛郎机,还有那些大车摆开的车阵,不停的用大炮和佛郎机射向这些敌人,在这个时候,将会创造出何等样的战果?
女真人终于开始了进攻。
崩崩的弓弦声不断的响起,夜幕之中简直是有无数人在射箭,明军在亮处,女真人在暗处,一个个明军简直就是人家眼中现成的靶子,天空中的箭矢密集到可以借着火把亮光分清楚,箭矢飞掠而至,在空中发出沙沙的声响,犹如密林被风吹拂时一样,重箭不停的落下,射中一个个火把下的目标,从人的头颅,脖间,胸口,后背,胳膊,大腿,脚面,不停的有重箭射中人体,被射中的明军发出阵阵惨号,有的叫声短促,那是被射中要害的人,几乎没有受什么痛苦就死去了,有人被射中大腿,胳膊,叫声悠长有力,意志坚强的叫唤几声后又咬牙继续奋战着,而被射中胸口要害或是腹部的人,他们不停的发出惨叫,然后就是呻吟,接着发出垂死的倒气声响。
明军少量的马匹也被射中不少,马儿在箭雨中跳跃着,身上不停的中着箭,发出咴咴的叫声,人们顾不上它们,没有人战马就在阵中乱跑着。
更多的明军步兵开始主动出击,宣府兵,大同兵,西北的秦军,他们的意志无比强韧和坚定,战斗的技巧也很出色,在一个个百总和千总军官的带领下,这些普通的营兵迸发出无比坚定的意志,他们扑向东边的山谷,那里有大片的地平,聚集的女真人也最多,营兵中夹杂着一些骑马的家丁,他们由游击将军或是参将们率领着,形成了一个个尖锐的突击阵形,很快与女真人接战,接着就是一阵阵叫人牙酸的兵刃相加的金属交鸣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