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何誉只身一人,别说是没有同碧阳谷生事的想法,就算是有,也不得不低头忍让。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小陈姑娘也是打算去参与论剑大比吧?”何誉话锋一转,“话说到这里,愚兄也就多嘴劝一句,姑娘武艺超群不假,可这论剑大比毕竟是武林大比,又是逢五才办,奖励丰厚,参赛之人鱼龙混杂。我见小陈姑娘出身名门,天真烂漫,怕是没见过其中的残暴手段,若定要参加,心中得有个底才好。”
陈澍一面吃着从云慎那抢来的半块饼,一面歪头,含糊地问:“狭摸……什么残暴手段?何兄说来听听?”
“打断腿,打断手,都是小事。”何誉顿了顿,道,“我这些年,见过双眼被毒瞎的,见过被活生生烧去半张皮的,还见过在台上中千刀不肯认输,血尽而亡的。”
“哦,就这些还——咳!”
话说到一半,陈澍胳膊被云慎狠狠一捏,口中骤然呛住,连眼泪花都快呛出来了,睁着眼睛去瞧云慎,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她才明白过来,不甘心地败下阵,愤愤道,“……这些是挺吓人的,谢谢何兄提醒。”
何誉没注意二人之间这段小插曲,看着窗外景色,沉声道:“……小陈姑娘自己知道利害,我不过是提点几句,想必也无需再多劝。”
“知道何大哥是为我着想的。”陈澍道,虽然想不清楚,仍旧敏锐地察觉到何誉情绪不佳,于是拉高了声调,又道,“何大哥怎么还这么叫我叫得生分,我在宗门都没人叫我小陈的,何大哥这么叫,都听不出来是在唤我哩!”
“那在师门时,都是怎么唤姑娘的?”何誉面上总算又露出了笑意,回头问道。
“师兄师姐叫我‘澍澍’,”陈澍掰着手指数着,突然后知后觉地脸红了红,道,“不过那还是小时候的事了……我早长大了,也不这么叫了!就叫我‘小澍’罢!”
何誉一怔,朗声一笑,念了两遍,道:“好,那我以后便叫‘小澍姑娘’了!”
他先推门而出,留陈澍在房内,有些依依不舍地放弃霸占云慎的床铺。也是何誉出门了,陈澍才发现身旁云慎自那一“手”之后便一直默不作声,只静静看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抬眼和云慎视线相对,正要道别,却见云慎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很是温柔地弯了弯,学着她的语气,道:“‘小澍姑娘’?”
这回是陈澍呆了呆。也不知她心头是什么情绪,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便有些堵得慌,她愣愣地看着云慎看了半晌,直到面前的人收起那轻飘飘的笑,才仿佛回了神,很不好意思地接道:
“……哎呀,你想何大哥都叫我‘小澍’了,肯定是愿意把剑还我的吧!”
第十三章
秋日里江水成汛,愈涨愈汹,自孟城出发时还不曾感受到,等过了瞿父山,大船顺流而下时,其水势汹涌,连这样艨艟一般的大船也在波涛中上下起伏,晃得人心生胆怯。
此时,陈澍才知道这船家如何才有同船客叫板的底气——若换了小船,吃水不深,船板不那么牢靠,别说是要在这浪潮中保持稳定了,就说是真撞了好运,不曾被浪头打翻,那水势也足以把这些小船狠狠撞在礁石之上。
这也就罢了,总之陈澍一身的道法,不同于凡人,又有何誉这个会凫水的,三人成行,敢说一句不惧这淯水。可偏偏陈澍自从记事便没出过天虞山,虽然能下水,甚至敢潜水,却从未坐过这样的船。
她一个腾云驾雾的主,御风而行惯了,哪把剑、哪匹马不是风驰电掣的,也就是是这样四平八稳,只在波浪中微微晃动的大船,才会教她吃够苦头。
谁能想到晕船这事,还真真是什么仙法也难救。
第二日,陈澍心口更堵,直犯恶心,连着在舱里窝了一昼夜,委委屈屈地同云慎何誉咬牙问能不能直接游去点苍关。
何誉还当她说糊涂话呢,哄小孩一样糊弄她,说些什么等她缓过劲来了他陪她游遍这大好河山,想去哪游去哪游,连上王母娘娘的天池里游也成!
陈澍正晕着呢,又犯恶心,又气呼呼的,想驳回去,只是她当真是许久不曾生病了,这教人气闷的感觉好生陌生。
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她还很小的时候,回到了夏日炎炎的天虞山,山风在窗外呼啸而过,窗台上是隔夜雨珠沁着的湿气,师父坐在她床边,拿著书,敷衍又温和地同她说那些古板艰涩的睡前故事。
那确实是很早的时候了,陈澍第一次知道明白弃婴是什么意思。她跑了很远很远,躲到深山里,跑累了,才抱着块大石头悄悄地抹眼泪。
是师姐抱回她的,慢悠悠地穿过密林,飞过山涧,也是师姐在她耳边悄声说,澍澍是小雨,是及时雨,是这天虞山日日夜夜的枯燥苦修里落下最宝贵的那粒雨滴。
等陈澍再醒来的时候,何誉已然走了。江水一声声拍打船舷,月光从窗边洒下,昏暗的舱内只有床榻边短短的一截烛火。
正坐在她床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云慎。她仔细瞅了好一会,直到被云慎瞪了一眼,才从梦中惊醒一般,缓过神来。
既缓过了神来,她便更觉委屈,道:“你瞪我做甚?我还在病中呢!”
“我瞧你中气十足的样子,可不像在病中。”云慎慢悠悠道,“还有力气同我强嘴?”
“我是晕了,又不是生什么大病。”陈澍从床上坐起来,挑开窗,望了望天边皓月,又回头道,“怎么就夜里了?”
“你说呢?”云慎笑着反问,道,“你可是生生地睡了一下午,把何兄都给熬困了。若不是我拦着,他可是要去找船家要郎中来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