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快十年了。老婆跑了就跑了,可孩子毕竟是自己的,是不是?小日本一投降,我就托亲戚打听。我那老婆,要说也是报应。四五年,日本投降那会儿,她还不开眼,死命地要跟着跑。那会儿别说是她了,就是皇后、妃子日本人也没带着,就给她们都甩在长春了。都那样儿了,还不是自顾自的。她想找亲戚,也没人搭理她。她要是给抓了,说不准还是造化,可她也说不上是什么皇亲国戚,连抓都轮不上,那年冬天,又冻又饿的,就死了。”
“那她怎么没靠着两个孩子?”我问道。
“咳,我也是奇怪。孩子们好歹是自己亲妈给奶大的,岁数也不小了,怎么没管着妈呢。亲戚们也说不好,就是说俩孩子都没事儿,还在东北。去年国军、共军打来打去的,我也没敢动,就等着消停点儿之后再去。”
“到了去年夏天,我看着长春也收复了,就想着过去看看。可那边的亲戚就说俩孩子都去了哈尔滨,多的也不给我说。听见这信儿,我心里就是咯噔一下,那边不是共军占着吗?”
“别人都劝我,北满那边国共还打着呢。去了,别说找不着孩子,说不定自己的命都丢了。开始我也犹豫,可毕竟是自己的骨肉,你说是不是。管他国军还是共军,怎么着也不能不让爸找孩子吧。”
“这不,年前我就去了东北。我原先打算是先到长春,再想辙去哈尔滨。可到了长春,我才回过味儿来。我们那儿有几门老亲,前清那会儿也都是宗室。跟着皇上去了满洲国,不过也就是闲着,拿着点儿钱,跟着瞎起哄。他们跟我说,就我们这一路的,孩子们跟了八路的那可不只是我们一家儿,连国务总理张景惠的儿子都是八路。”
“开始呢,我也就是心里不是个味儿。孩子们要说跑都跑了,要是不想了,也就不想了。可是抗战胜了,心里动了找孩子的念头,一有这念想,再给泼一头冷水,这心里能不难受吗?可再仔细想想,我就有点怕,您说,这八路怎么这么厉害,这前清的宗室、满洲国的大总理,这些孩子们都投了共产,那还哪能挡得住他们啊?”
他叹了口气,听上去满是凄凉。我看他如此,便想安慰他几句,说道:“老金,孩子们年轻的时候便是股爱国的热情,可骨肉之情总是最重的。”
老金苦笑着摆摆手,说道:“咳,骨肉之情,咱自己老年间说书唱戏的还成天介叨叨着什么精忠报国,什么忠孝不能两全。人家现在那说的,嗨!”
“我回了北平,也就是过年那阵子,儿子和闺女给我来了封信。什么主义啊、阶级啊、专政啊,大道理讲了一大篇儿。我看那意思,不过就是老子们都是封建,都是剥削,都得给革了命。”
说实话,他这些字眼,我也是似懂非懂,只是觉着他或许是过虑了,便劝慰他道:“老金,我看这也未必吧。在重庆那会儿,听民盟的先生们说,共产党那边原本也是答应了和平建国,不提阶级斗争了。后来虽说两边打起来了,可那边好像也还是没改口。”
“老李,这你可未必有我看得准喽,”老金摘下眼镜,在手里摆弄着。“革命党这事,我们旗人,我们北方人可比你们在南方经历得多了。”
“辛亥年,皇上退位时,民国说是满蒙回藏王公世爵概仍其旧,八旗俸饷照放,民国政府给王公代筹生计。可真到了民国,这俸饷哪看着了?”
“后来冯玉祥的国民军一来,连这纸面上的优待也没了。再后来北伐军从南边打过来,这满城的遗老遗少跑的跑,逃的逃。清华的王先生,因为有着个南书房行走的差使,怕北伐军来了再受辱,直接就跳了昆明湖。”
“我啊,一直说我是一百个赞成民国。现在怎么说也是国民啊,不是奴才。可这要是一革命,那可躲不过玉石俱焚。”
此时老金压低声音,满心忧虑地说道:“孩子们信上说,他们那边在东北开分田地、分浮财了。老李,你想想,田地这东西,只要是一分,那还挡得住?我们这院子,这诊所,您家的盐井,到时候可不都得分了?”
“老李,您说这世道。咱小时候,那还是大清朝。那还得跪皇上、跪太后。现如今,咱们这五十不到呢,可就又跟不上趟儿了,到头得让自己家孩子给革了命。”
他说的虽是他自家里的事,可我听着,心里却也别有所感。家产原本就是要拿出来的,倒也罢了,可真如他说的,子革父命,却也是人伦之悲。
再想想,今日的白莎,乃至当年的培真,若说对国家自是一片赤诚,可对自家却未必不是太过吝啬寡情了。这厚薄之间,孰是孰非,家国内外,愁耶乐耶,倒让我半晌无语了。
此时天色渐暗,厨房中的微光也只照得四处昏黄。我和老金对面而坐,两人各自思量半百人生中,所谓三千年未有的大变局却是一变、再变。我们同是天性散淡,更不谙政治,只是觉着自己虽已近枯枝黄叶,而无以静下归根,还要在风雨中不知几番上下,飘落何方。
不经意间,外面传来院门开启之声,随着便是轻柔地一句母子的对话:“抗儿,你看门开了,金爸一定是回来了。”
还未等我开口,金大夫抓住我的臂膀,晃了晃,在我耳边轻声言道:
“老李,你快去迎他们,我接着做饭,别忘了我说的,一定多劝劝她。”
按道理,久别重逢总该是喜事,更何况与自己心仪之人。可我毕竟是过了年轻浪漫的年纪,饭桌上尽管老金不时地使眼色,给信号,我和若颖说不上几句话,便各自沉默,弄得老金倒是不自在起来。
“老李,你明儿没什么安排吧?”还未等我答话,他便当我是默认了,“那就成了,这事交给你了”。
见我有些不知所措,老金狡黠地笑道:“你看你,老李,又不是什么坏事,干嘛那么紧张啊。是这么回事,明儿不是礼拜天嘛。抗儿喜欢去前门做铛铛车,正好我明儿有点儿事,也别让人家白叫你干爸了是不是?”
若颖想是怕我为难,便轻声道:“老李,你要忙就不麻烦了,我自己带抗儿也没关系。”
“要干爸,”抗儿期待地看着我,把小手放在了我的手上,“要干爸。”
“得了,你们俩也别推了、让了。这不,抗儿说了,要干爸,就这么定了。”
吃过饭,又陪着抗儿玩了一阵,若颖便说要哄他睡了。老金怕是想着第二天,有抗儿在,我又找不着空和若颖说话,便自告奋勇陪抗儿,让若颖送我一程。
出得门来,只觉着天气虽尚不温暖,却是让人身心清凉。夜色下,侧脸望过去,若颖也正好看过来。虽说黑暗中看得不怎么真切,可我想她与我应该都看出了对方脸上掠过的一丝红晕。
“老李,”她柔声说道,“你大老远地来,也没能好好招待你,还让老金给你派了活儿。”
“若颖,”我有些抱歉地说道,“我今天也真荒唐,没事先说一声便跑过来,真是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