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嘴角狡黠地一瞥,嘲讽道:“嘿,你说我们要留条后路吧,这共产党也不傻,也留后路,都留美国去了。”
这话原本扎耳,可他反复地提起后路,倒是让我想起了此前车中那段话,希望由此而生,便也不再吭气。
少校看似胸有成竹,也不回避我,转身低声道:“既然牵扯到美国人,要不要还是请示下你们徐主任?闹到张长官那儿,或是再生别的枝节也麻烦。”
那军官怒道:“又他妈的是美国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听美国人的非要在东北停战,都这份儿上了还他妈的听美国人的。”
听了几句粗话,少校仍是面不改色,笑着又递了一根烟给他:“骂归骂,听也可以不听。可是这年月,还是少找麻烦。就算非要找麻烦,让大个儿的扛着,是不是,咱们兄弟也犯不上给他们扛着是不是。”
想来那少校的话拿捏颇准,说对了路,事情便有了转机。那军官掐灭了烟头,拉着少校出了门。片刻之后,方才两个在门口站岗的卫兵中踱过来了一个,把住了门,也算是把我掌握了。
门外远山上树木草石已融成一片混沌的青灰色,顺着那青灰色的山体,一阵阵寒意袭来,直让人身心都打个寒颤。细细想想,自己此时孤身一人,若是他们用强,把我扣下,不要说是救人,便是自身也难保,心上就像压上了一大块石头,恐惧和担忧挥之不去。
谁知只过了十几分钟,少校便回了来,脸上一副得意的神情。他摸出烟,给了我一根,自己在对面坐下,也点上一根。或许这还未让他意满心足,他双腿用力,身下的椅子应声后退,让出了地方,两脚便搭上了桌子。
这幅美国电影明星的做派看来他是颇为享受,小半根烟吸下去之后,他才开口说道:“李先生,我还是小看你了。没想到你配合得还真好。”
我不知他话从何来,心里正想着该怎么答他,却听他笑道:“你看看,你这还硬是演得好哦!行啦,你先停一停,我得跟你说接下来怎么办。”
“其实我猜你也明白。好好,你要接着演也好,那我就和你细着讲讲。这说起来也没什么,都是人之常情哦。你是为家,人家也得为家是不是。这年头一要后路,二要美金,其实也是一回事,都是后路。我和这边的朋友谈好了,五千美金,你就把小孩领走。”
他见我还是迟疑,便一转身,把腿放下,身子从桌上探过来,压低声音说道:“我这可是帮你杀了价的。我听说你手里该是还有六千,是为了救白莎的。她呢,你就别想了。不要说六千,就是六万也没人敢放。”
“这小孩子就不一样了。随便报个病死,也没人追着。可话说回来了,这事换个人都会干,可你不能短了谁是不是。这大个的、中个的、小个的都得有后路呀。要是你断了人家的,人家也会断你的。”
这“后路经”他说的是再明白不过。那钱我本也在所不惜。虽说救不出白莎,可能了却她的一桩心愿也算是用得其所。
“那钱怎么给他们?他们不会拿了钱还不放人吧?”
“大家都是与人方便。你要是给人家后路,人家也不会把事做绝。他们出去不方便,我安排人去取,再给他们就是了。”
此前少校从未提及自己,直到此时我才隐约觉出或许这才是他自己的后路。不过总是救人要紧。如此险地,拖一刻便是一刻危险。何况此时天色已晚,若是拖过当天,便又是个大麻烦。
我和少校商量好,我这边给银行挂去电话,那边由他太太去取钱。所幸银行的经理还没下班,听我和他这么说,原本是老大不情愿。可毕竟是多年的老熟人,被我反复央求,也就答应了。
约莫半个钟点后,少校接着电话,说是钱交割办妥,他便去领孩子。我本想着一切办妥,这里又不算是很大,该是要不了几分钟的事情。可谁知道他这一去,左右不见回来。此时天色完全变暗,夜色环绕,心里更是忐忑,只怕着不一会儿他便会出来左右推搪,告诉我事情办糟了。
大概到了七点半,总算是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此时我的心却是狂跳起来,只觉着喉头一阵阵梗塞窒息的感觉。向外看过去,只见着少校的身影。此时心里真是悔恨交加,一下子仿佛是被挤破了一般,身子也觉着沉了下去。
他走得再近些,我才觉出他步态有些蹊跷。没有军人的威严,倒是透出几分柔缓。此时的眼力不济更是让人愤恼,心里不敢有什么奢望,只是拼命地睁大眼睛,盼着多点点光亮能够透进来。到得屋前,总算是看见他左手牵着个孩子。孩子太小,以至于之前完全隐于夜色之中。
少校把孩子领进屋,嘲讽地笑道:“是不是又怀疑我们诓骗你?我看着孩子太脏,总得给洗洗,要不你出去乱说,给人家找麻烦。”
我此时也顾不上和他说话,只是仔细地打量眼前的孩子。孩子看上去该是两岁上下,头发稀疏、焦黄,长长地搭在前额和耳边。若不是白莎之前说过,却是看不出是个男孩。他眼睛细长,本该是灵动的,却是不敢看人。去拉住他的手,又是一阵酸楚,骨瘦如柴几个字顿时烙入心中。
小孩子认生,手又缩了回去,眼睛仍是下垂着,双手捻着衣角。那衣服看不出什么式样,颜色也早已变得土灰,罩在他单薄瘦小的身上更显褴褛。
“哎,这衣服也是稀烂的,”少校叹道,“不过看守所里可是再找不着什么好衣服了,你也将就吧。”
见我不置可否,他嘴角一撇,故作受冤地叹道:“哎,你看看,收了你的钱,给你把人带了来,你还老大不乐意,好似你亏了多少钱似的。”
这话虽说多少有些戏弄,却也不能说全不在理。这事情在他虽是收了钱,可毕竟多少也担着风险,按理说是该谢他。可看着他那身军服,心里想着的却是白莎身上的伤痕,更是眼前这男孩子倍受摧残的生命,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个谢字。
“帮人总要帮到底,是不是,”他话里有话地说着,右手从上衣内兜里取出了一件东西放在了铁桌上。
“看看吧,”他幽幽地说道,“这可真是给你面子。白莎的信,说是给她在美国的养母的。咱们这儿的规矩,东西是不能带出去的,尤其是这带字的东西。不过既然拿了你的,就帮你帮到底吧。你带着小孩赶紧走,夜长梦多!”
“谢谢,”我终于说出了那两个字。还想再说点什么,少校倒是止住了我,说道,“行啦。逼着你说谢,你也是言不由衷。你要是真记着我的好处,就先留着。万一我跑不出去,给那边抓住了,你可得帮兄弟说几句好话。我这后路可不是白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