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乱整个上午,总算回了自己屋子。嘉语坐下来舒舒服服用过午饭,因料想那两个笨蛋还在勤勤恳恳捡瓷片,吩咐了茯苓给她们送食盒过去。美美小憩了半个时辰,醒来已经是未时中。
半夏服侍她换过衣裳。
半夏道道:“姑娘又要去——”
“是啊,”嘉语注视窗台上一盆蓝得正艳的花,微笑道,“也该去一趟了。”
百鸟园其实并没有在特别荒僻的地方,反而是宝光寺里一景。
嘉语进去的时候,正瞧见通体纯白的鹦鹉,拖着长长的尾巴蹲在树上,蓝孔雀、绿孔雀与白孔雀在芭蕉树下斗了个旗鼓相当。仙鹤高高昂着头,迈着碎步走来走去,红嘴的莺哥儿在枝头歌唱。
天鹅浮在水上,花与树的影子,蓝的天空和着云,如画。
越往里,林子越密,杂树丛生。
路曲曲折折,变幻的光影。嘉语不知道在她之前,有多少人走过,有多少人在断壁残垣前止住了脚步——原来前方并没有柳暗花明的好景啊,他们这样想,就此折返。大多数人都不会发现,这处墙虽然断了残了,却特别厚,厚得不同寻常。当然那也许是因为爬山虎遮盖了它。
藤蔓的缝隙里,隐约可见的满壁斑驳。绿的叶子,或开一朵红的蓝的白的花,那是朝颜,是蔷薇,是凌霄花。拨开长长的藤蔓与浓密的叶,露出隐秘的锁口,它看起来与墙上其他的疤痕并没有两样。
人常用斗室来夸张房间之小,但是用到周皇后幽居的这间屋子,实在再贴切没有:其长,仅能容她躺下,就宽,最多也只能再容一个人,正襟危坐。
这里能听到鸟鸣,乳莺试啼,寒鸦瑟瑟,有时候还能到人说话的声音,不知道有多少人经过,多少人曾在这里窃窃私语,或叹息,或哭泣。周皇后有没有呼救过,有没有人应答?
都看不出来,在这样一张什么都没有的脸上。
周皇后生得美,比姚太后美。她是艳丽型的美人,大约与姚佳怡相类——说来奇怪,姚太后与始平王妃都只清秀,姚佳怡却生得艳丽,反而像周皇后了。这样的颜色,难怪先帝生时,荣宠不衰,嘉语默默地想。
她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她一点意外都没有,只问:“你想知道什么?”语气平淡得就仿佛在说,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嘉语没有见过周皇后起身,也看不出枷锁扣在哪里。那必然是有的——李夫人敢把钥匙交给她,想是一早就知道,即便有钥匙,也带不走人。
周皇后自己想必也是清楚,她从来没有说过离开。也就只有一年前的周氏族人异想天开,以为他们还有机会罢了。
那时候嘉语回答说:“所有,我想知道所有,殿下知道的东西。”
周皇后笑了:“可真是个贪心的小娘子。”她并不问她的来历,也不问她如何来到这里,如何得到钥匙,如何知道她的身份。
深宫画卷,在嘉语面前徐徐展开。
嘉语当然是进过宫的,很多次。但是那不等于她就熟悉宫廷,熟悉宫廷的生存法则。从前她对于宫廷的了解,至死都不过一个浮光掠影的浅象。她没有在宫里扎过根,所以她不知道哪些角落里,藏着哪些魑魅魍魉。
她之于宫廷,始终不过过客,贺兰袖才是主人,但是,也并不比周皇后这个旧主来得更权威。
周皇后摸清楚嘉语对宫廷的一无所知,并没有费太久的工夫,当然那也是嘉语无心掩饰的缘故,也许因为嘉语坦诚——虽然这坦诚对她并没有什么益处——她几乎是倾囊相授。她如今也就剩了这么点乐子,不是吗。
这个小娘子会带食物来探望她,当然别的人也会,但是她还会带熏香与烛火,那就不是人人都想得到了。熏香封得很严实,没有一丝儿气味透出来,烛火也是。周皇后掂在手心里的时候,不是不意外的。
她被拘在这里,太久了,连她自己也不在意香臭与光暗了——真似久入鲍鱼之肆——她知道她这辈子是走不出去了,之前那些有求于她的人也这么想,但是这个小娘子……还把她当一个正常人看待。
一个正常的,能分辨香臭、明暗的人。
送饭的贱婢三天来一次;碰上天热馊了,或者下雨霉了,还会幸灾乐祸;如果她咒骂,她会拿饥饿惩罚她。从前她最恨这个,如今却欣欣地想,可以多骂她几次,好好享受有熏香与光的日子,横竖这个小娘子送来的冷食,够她吃上十天半月。
嘉语还在努力记周皇后说的话,每一个名字,这世上有过耳不忘的人,不幸的是,她没有这个本事。
忽周皇后问:“圣人该到成亲的年纪了吧。”
嘉语怔了片刻方才醒悟过来,周皇后说的“圣人”,是当今皇帝。心里微微一沉,却也不得不应道:“是。”
“哪家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