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再怔了一下,原来是他。这件事的结果,除了咸阳王去官禁足之外,还有李十娘进宫,李十二郎出仕。今年年初,李十二郎连升三级,如今官任御史中尉。所以城中纷纷都说李家复起。
其实李家也没有衰落过,最多就是前些年子弟意外频发,实力犹在。
“……还有今儿,要谢过公主给我伴奏。”李十二郎走到近前,站住。跟着他的马连打了几个响鼻,不知道是不是有飞絮钻进了它的鼻子。
“能给李郎君伴奏,是我的荣幸。”客套话说到这里,略停一停,“李郎君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李十二郎一怔,随即老老实实承认道:“是,不敢有瞒公主。”
嘉语有些哭笑不得:始平王妃还真个无时无刻不忘记给她找人,从前都在宝光寺,永宁寺,镇国公府,如今又换了新花样——打量她猜不出来还是怎的。嘴上只客客气气道:“母亲费心了。”
按说李十二郎这样的高门子弟,青年才俊,又官场得意,放眼洛阳,莫说任他挑选,也能说一句要什么样的小娘子没有了。怎么就找到了她头上。这个李十二郎什么人物,嘉语全无印象。昭熙倒是说了他不少好。
嘉语不说话,李十二郎面上也并无惶急之色,隔着帷幕静站了片刻,李十二郎道:“是我想见公主,公主莫怪。”
嘉语抬头看了一眼,嘉言已经在拉弓,江面上仿佛若有风。
这时候从头想起,从出门踏青,到笛声破空,到王妃发话,嘉言要看热闹,都像是安排好的,就连那跳胡旋的舞姬,鼓噪起哄的蓝衣少年,都一并可疑起来,然而她……哪里就值得人家这样费心了。
值得人家这样费心的,兴许不是她,而是她的父亲与兄长。
左右都不过是这样,她笑了一笑。这时候草还没有长起来,遍地新绿,毛茸茸的像小兽的皮毛。
嘉语问:“李郎君要见我,可有什么事?”
一面说,一面往前走,却并不往嘉言方向,而是斜开去,这样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人并肩而行,好过呆愣愣站着。
李十二郎会意,跟了上来:“我从前没有见过公主。”
所以也不能怪他,嘉语想道:人家都没有见过你,听到的名声又不过如此,总要图点什么吧。
“婚姻对于家族来说,更多像是一种交易。”李十二郎想一想,又道。
嘉语侧目看了他一眼,有点摸不准他的来意了。
如果是示好,这句话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如果是撕破脸皮,又像是无此必要。她也没有非他不嫁,便是王妃有这个意思,他也完全可以拒绝。在婚姻这件事上,男子总比女方有更多的主动权。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说得不对。
李十二郎察觉到她的目光,涩然道:“我知道这样说不好听,但是公主定然是能懂的。”
嘉语没有说话,她也并不觉得自己就“定然能懂”了,如果不是死过一次的话。这个李十二郎,从前并没有见过她,也没有与她说过话,有过往来,如何就知道她能懂。
“如果公主不懂,如今就该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了。”李十二郎微微一笑,自嘲地道。
这倒是真的。
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哪里听得进这个。
“李郎君继续。”她说。
李十二郎嗓子有些紧,干咳了一声,方才继续道:“去年秋,我们兄妹在西山遇袭,八娘死了。”
他直接用“死”而不是“过世”,或者“去了”来形容他的妹妹,嘉语也不知道该做怎样的反应,她记得李家姐妹,八娘敦厚,九娘温柔,都是沉默寡言的性情,在当初进宫为太后贺寿的贵女中,是不太起眼的两个。
如今八娘死于去年秋的伏击,九娘顶了她的婚约嫁去崔家,像是崔九郎……嘉语听到这个消息都为她捏了一把汗。
嘉语道:“李郎君节哀,如八娘在世,定然不愿意看到李郎君这样难过。”只是场面话,从用词和神态上,她实在也看不出李十二郎有多挂念这个妹子。
李十二郎沉默了片刻,却道:“如今我已经不难过了。”
嘉语:……
说这样的大实话真的好吗?
到这时候她算是看出来一点了,李十二郎这遭虽然来得突兀,但是很显然,他尽力想要表现得坦诚,坦诚到……有时候真相比谎言残忍。
“八娘死后,我没有办法替她报仇。既然不能报仇,哀悼,难过,悲伤,就都是自不量力的可笑,八娘也许并不需要这些。”李十二郎慢慢地说,慢得就像这天下午的风,风里花草和着泥土的香。
“……公主想必也听说了,他们用八娘的死,换了十娘进宫,换了我……然后,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像八娘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李十二郎的目光直看向远方,山堵在他的面前,虽然看起来还有这么远,这么远,“八娘死在我的马背上,我把她抱进庄子里的时候,身子还是温的。”
“我总在想,如果我在祖父的位置上,会不会宁肯不要这些,也要为八娘报仇。”李十二郎又笑了一下,但是嘉语并不觉得这是一个笑容,“然而结论是,不、不会的。我会和祖父一样,承认她死亡的事实,没有什么比活着的人更重要,没有什么比家族重要,无论是八娘,还是我,还是我以后的妻子,儿女。”
“我……不想这样。”李十二郎给出他的结论。
大多数人都不想这样。人都是自私的。在享受了家族提供的庇护与好处之后,轮到自己献祭,要献祭的也许是自身,也许是妻儿,也许是兄妹的时候,就开始痛恨家族的索取。然而这不过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