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情景安若从没想到过,隐约地记得他们当初的相识有各种巧合,仿佛天意冥冥,当时脑海里闪现着一部经典电影的名字,《四个婚礼与一个葬礼》,竟然一语成谶,他们在前三场婚礼上相遇,然后是自己的婚礼,再然后,这样。有酸意直涌上她的喉咙与眼底,但她哭不出来。程少臣向来挺得非常直的背与肩膀,此刻微微缩着,他在案台上支着胳膊,将额头抵在手上,闭了眼,看起来疲惫不堪,完全没有往日的神气,而是像弄丢了家门钥匙的小孩子。她心中一恸,伸了手想去碰触他一下,他恰在此刻回头看着她,眼神木然,没有生气,透过她的身体,仿佛她是空气。安若张了张口,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将已经伸出一半的手悄然缩回。
一家人连同闻讯赶来的亲戚们都被安排住在离医院最近的酒店里。安若他们回到酒店,距离仪式只有三小时的时间了。她去洗了澡,心事重重地回到卧室,见程少臣已将自己裹进被子睡在沙发里,神色疲倦,眼底有淡淡的阴影,很显然已经很多天没有睡好。他睡得不太安稳,仿佛时时被梦境干扰,安若记得以前他的睡眠质量一向都好到令自己嫉妒。
葬礼仪式复杂又折腾,但终究还是有结束的时候。婆婆说:“少臣和安若回家吧,这里有少卿与静雅,不用担心我。安若,好好照顾少臣,他这阵子累坏了。”萧贤淑女士在哭得几乎断肠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以往的镇定,从容指挥着一切,甚至没忘记挑刺。其实安若还在葬礼上见到了晴姨,她站在离人群最远的地方,一身黑,显得越发清瘦,与程少臣跟她一样,没有眼泪,站了一会儿就离开,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
回程的车是程少臣的司机小陈开的。程少臣上了车就睡着了,歪着头,姿势并不舒服。车里很静默,沈安若将空调温度调得很高,一会儿便觉得非常的憋闷,但忍着没将车窗打开。她也几乎整夜没睡,又站了几乎一整天,疲累困倦,也昏昏地半睡半醒。车回到云楼市时,经过程少臣的公司,他低声说一句:“我回公司有点事,让小陈送你。”
他竟然是在主动对她说话,从昨天到今天,他也只对她说了这一句话。安若点点头,在他推开车门要走时,突然拦住他。她积攒了很多的力量,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能将那句话说出口:“我有话对你说,我在家里等你。”
程少臣顿了一下,轻轻点了一下头,“我很快就会回去。”
车子一直开到她很久没有回去的两人共同的家。先前程少臣下车以后,小陈絮絮地跟她讲了许多他的近况,说他最近一直在外地,或者出差,或者留在父亲的身边,吃饭睡觉都不好。她一边昏昏沉沉地听着,一边觉得全身都十分的难受,终于到了家,她自己开车门下车,小陈说:“嫂子,你脸色不好看,我送你上楼。”
“不用,我没问题。你回去接他吧。”
安若其实有些奇怪,为何所有的声音都听起来缥缥缈缈,为何脚步这样轻飘,突然听到小陈的惊呼声:“嫂子!安若姐!”她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隐约明白将要发生什么,原来真的是这样,相同的事件会连续地发生,因为自己已经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动了杀机,所以,即使想要改变主意,也已经来不及。它知道母亲不要它,所以它自己先要离开了。
安若的意识渐渐恢复时,只听到无数杂乱的声音以及接近麻木的痛。
“抱歉,胎儿没留住。”
“她没事,真的没有事。只是血糖和血压都太低,晕过去了。”
“没有摔着,只是闪了一下。这时候的胎儿很娇弱,稍有闪失都可能出差错,何况母体的状况也不太好。”
“不要难过,你们还年轻,来日方长。”
“病人的医疗卡带没带?有身份证吗?”
这些都是陌生的声音。
安若一直昏昏沉沉、口干舌燥,眼泪似乎都流向了心脏。
“嫂子的包在这里,证件也应该在里面。少臣哥,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嫂子。”这一次,是司机小陈的声音。
原来程少臣真的在,只是,她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始终没有。
沈安若醒来时,天色墨黑。她试着动了动,突然就惊动了身边的人。
这是间单人病房,只有一盏灯微弱地亮着。程少臣坐在床边,比白天时看起来更苍白,在灯光映照下,他的脸几乎透明,嘴唇也无血色。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的声音疲惫至极,已经沙哑,“你本想跟我说的就是这件事吗?”程少臣低声地问。
沈安若望着他的脸,他的眼神里没有情绪。她突然闭了眼,两行泪顺着眼角滑下。
“为什么要哭呢?你觉得疼吗?你本来就不想要的孩子,用这样的方式失去,不是更好吗?”
沈安若咬住唇,怕自己会哭出声来。他会知道的,因为她的医疗卡,身份证,还有那份改了日期的手术预约单,在她的包里,是放在一起的。
“你不要哭,这样多好,只是一场意外。那个孩子,它永远不会知道,它本来也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说得十分费力。
沈安若的心渐渐地冷下来。她本想辩白,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明明说的每一句都正确,她从来在他面前都是无所遁形,多说一句,也只会令自己更难堪。
“你不想解释吗?”程少臣轻声地问。
“你想听吗?”沈安若又一次咬紧了嘴唇,闭上眼,再也不说话。
过了很久,非常非常久的时间,她终于又听到他的声音,沙哑,筋疲力尽,“沈安若,我总把你不喜欢的东西强加给你,这个失去的孩子,还有我们的婚姻。我真的感到很抱歉。”他说完这句话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失了全身的力气。
沈安若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一星期才出院。流产本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多数人当天就可以离开,但她体质虚弱,精神不稳,各项指标都差,在医院的建议下,从头到脚地进行了检查。她虽然一直不是特别健康的人,但是从小也没有得过什么大病,这样整天躺着不动,还是头一回,生命都仿佛静止凝固,每天睡了醒,醒了睡,睁开眼睛便看着窗外的浮云流动。也不怎么吃饭,偶尔下床一回,头重脚轻,还晕过几回,每次都被插上氧气急救,弄得虚惊一场,夸张得像一场闹剧。她睡得不好,噩梦连连,一身冷汗地惊醒,医生只好每晚给她注射镇静剂。
朋友、同事陆陆续续地来看她,说着种种苍白无力的安慰话。静雅也专程来过。他们瞒不住家里人,因为安若出席不了公公的头七,总要让家人知道理由。静雅安慰她,自己却一直掉泪,婆婆也打电话来,让她安心休养,话未说完也呜咽。反而她自己,自那天之后,眼睛便一直干到需要滴眼药水,更别提什么眼泪了。她觉得累,为什么每一个人都看起来似乎比她更伤心?她感激程少臣,他替她瞒住很多的事情。贺秋雁常常来陪她,一言不发,只坐在她身边,有时候给她带来一些新杂志,有时候也带来益智玩具,但她都没动,只任时间如天上浮云一般缓缓地流动和消散。真的难得有这样挥霍生命的机会,不如好好体验。
看护人员非常的体贴尽责,大约程少臣付了好价钱。她几乎没再见到程少臣,或者他来了她也不知道,她一直迷迷糊糊,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现实,有时候觉得他好像坐在那边,但是一句话也不说。看护会偶尔跟她汇报,比如:“今天程先生让我陪您去天台走一走,老在屋里空气不好……”
“他来过吗?”
“程先生每天都会来,您一般都在睡。”
那日她又从迷离状态下醒来,见到屋角放着一篮浅紫色的风信子,开得很旺盛。她不爱花,受不了浓郁的香气,看护总是把花拿到离她极远的地方,等她醒来时便按交代送到护士室去。
“程夫人,要我送出去吗?”
“不用,我很喜欢。刚才谁来过?怎么不叫醒我?”
“一位姓秦的小姐,见您睡着,不让我打扰您。”
“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