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慕宁盯着他的背影,半响重新整顿了神情,微笑道:“郑公公,走吧。”
红墙绿瓦,宫禁森严,郑昌一路与程慕宁说了这几年宫里的变化,尤其是后宫,她走后程峥为了稳固朝局广结姻亲,如今宫里后妃就有二十余位,分别安置在东西两宫,当年先帝在时空置的宫殿如今倒是都住满了人。
行至盘玉宫时,程慕宁脚下倏然一顿。
郑昌顺着看过去,那是永昭公主的寝宫。
昔日长公主与圣上这对姐弟彻底决裂的导火索就是永昭公主和亲一事,以免触景再生出怨怼,郑昌有意催促道:“公主快走吧,圣上等着呢。”
程慕宁收回目光,继续往前。政事堂设于禁中,离后妃们所居之处相隔甚远,此时殿门紧闭,还没走近,就已经听到里头时高时低的说话声。
郑昌随之止步,“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公主还请稍等等。”
程慕宁若有所思,听里头传出了熟悉的声音,正是她那个好舅父许敬卿,“鄞王大军离京不过千里,再不出兵,难道真等他一路招兵买马,打进京来吗?”
“前方战事吃紧,国库的银子本就堪堪撑到上个年关,眼下若还要出兵,上哪儿筹粮备马?许相啊,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如今就是把我户部给卖了,也变不出这么多钱来!”
这是户部尚书张吉的声音,程慕宁依稀记得,他吊着嗓音哭穷时就是这个语调。
“特事特办。”许敬卿的声音幽幽传来,“各州各县,有粮借粮有马借马,大不了朝廷给打欠条,覆巢之下无完卵,朝廷都没了,他们焉能独善其身?至于将帅,裴邵执掌殿前军,京营十二卫半数都在他手里,他不去打,谁打?”
张吉轻嗤:“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得容易,若是能轻易借到粮,户部何苦发愁?”
许敬卿道:“那是你张尚书的面子不够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地方各州就是在外的将,朝廷的调令未必肯如实照办,但若是裴氏出面呢?裴公久居地方,常与各州打交道,裴邵乃其次子,由他出面去借粮马,最为合适不过。”
这样推诿的话,令政事堂内外都默了一瞬。
只是问题又来了,谁能说动裴邵接这个烫手山芋?
程慕宁看了眼郑昌,明白过来了,这是程峥有意让她听见,要她给拿主意呢,毕竟她此次能顺利回来,也仰仗了和裴邵那段陈年旧情。
程慕宁沉默之际,里面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只听户部尚书一声惊叫,“圣上—
—!”
与此同时,内侍匆匆推门而出,满脸惊慌:“圣上昏厥了,快叫太医来!”
程慕宁愣了瞬,刚抬脚向前两步,想到什么,又堪堪停住。只见郑昌等人慌张入内,朝臣跟着退了出来,几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场面乱哄哄的,程慕宁远远朝他们颔了颔首,遂默默站到了树荫底下。斑驳的树影落在她眼底,看不出分毫情绪。
兵荒马乱过后,程慕宁见到程峥已经是傍晚了。
郑昌引她进寝宫,低声道:“圣上这病也有个把月了,太医说是思虑过甚,伤了心肺,前个儿就已经大病了一场,强撑着不肯歇息,要等公主回京呢,谁料还是……想来,是叫这粮马的事给急的,公主如今是圣上唯一可靠的人了,可千万宽慰圣上,龙体为重啊。”
帷幕之中,程峥已然醒着,他着一身明黄单衣靠在床头,一勺一勺喝着宫女喂过来的药,听到声响,挣扎着坐了起来,“阿姐……”
孪生姐弟,眉眼何其相似,但比起程慕宁的淡然若仙,程峥的五官更为深邃,然那深邃中却无半分锋利的气势,眸中流露的彷徨之色,反而让他看起来软绵绵的,毫无威势。
程慕宁正要跪拜,就被程峥着急拦住,“阿姐不必行礼!”
眼看他就要从榻上起来,程慕宁只好起身将他扶住,“圣上病着,就别乱动了,先把药喝了吧。”
程峥又咳嗽几声,眼都咳红了,他攥住程慕宁要收回的手,直言道:“三年不见,阿姐可是还恨朕?当年是朕意气用事,以己度人错怪了阿姐,如今局势亦是朕之过错,阿姐,你骂我吧。”
程慕宁将手抽出来,替他调整了软枕,“圣上怎么还如此孩子气,你我乃世间最亲的姐弟,姐弟哪有隔夜的仇,又何来怨恨一说?倒是御前的人怎么当的差,竟让你把身子糟蹋成这样?”
她说着轻扫了四周一眼,宫人纷纷垂下头。
程慕宁的口吻一如从前对他关怀备至,一切仿佛都没有变过,程峥打量着她的神情,隐隐松了口气,话里带着点哽咽,“与他们无关,朕的病太医也束手无策,阿姐适才也听见了,朕实在没有办法,眼下只有阿姐能帮我……阿姐,我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