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一声,贾琏和林樟这对表兄弟几乎是同时跪在了地上,跪得时候还都用了些巧劲儿,尽量让自个儿的膝盖少受了点子罪。
贾琏心中暗赞林表弟果然也是个混世小魔王,想必从小就是屡教不改、知错照犯,才小小年纪跟他一样练出这样一门受用本事,面儿上倒还是老实受教的模样,一双桃花眼规规矩矩盯着身前的砖缝,暗自后悔当初给主屋铺的波斯毯子太小了些。
林樟却没有这样好的道行,不像贾琏有张千锤百炼的好面皮。他几乎是刚发觉母亲口中知礼好学德才兼备的琏表哥与自己一样跪的颇有心得之后就睁大了一双凤眼,有些愕然的看了过去,却只看到了琏表哥沉稳的侧脸。
虽说林海不忍看儿子犯蠢,清了声喉咙帮林樟回了下神,可惜那一下早就被贾敏一双厉眼瞧了去,连林海都挨了一记眼刀。
贾敏气得脸都红了,有心先好好跟林海这个教坏儿子侄儿的老东西算算账,却总算悬崖勒马,记得不好在小辈儿面前削一家之主的面子,掷了个晚上再说话的眼神给林海,继续怒视鹌鹑似的跪在地上的一大一小。
可惜贾敏却不晓得自己的一双儿女加上贾琏这个曾在他们夫妻身边住过一载有余的侄儿早就瞧出了他们二人的关系,都知道爹姑父是个外强中干的,根本不顶用。这会儿林海刚抬手故作镇定的拿过茶杯喝茶,他们就都晓得这回还是贾敏说了算。
林樟皱着细细的眉头,在只跟爹说实话,被夸奖两句然后痛打,与直接跟娘亲说实话,被打两下然后护着不让爹打或者受双份痛打之间犹豫许久,还是决定赌一把。
因此当贾敏努力压下火气,板着脸平静的问林樟为何要害宝玉落水受惊的时候,林樟咽了口口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汪汪望了望正咬着嘴唇看过来的姐姐黛玉,皱着眉头老老实实答道:“儿子当时是想叫宝玉表哥跌一跤,最好磕掉颗牙,免得他总惦记着姐姐,没想到真的那么寸,偏偏就摔进了花池子里。”
贾宝玉今年已经八岁了,听贾母说大半的牙都换过了,若是再磕掉一颗牙,不在显眼处还好,否则便是要破相。贾敏一时气的都糊涂了,竟分不清楚儿子惦记着磕掉表哥一颗牙同害表哥落水之间究竟哪个更荒谬更该打该罚,不由扭身狠狠瞪了林海一声,咬牙道:“都是你!养不教,父之过!”
正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吃茶养气的林海苦笑一声,暗叹这火到底还是烧到了自己身上,只能放下茶盅好声好气的认了:“是是是,都是为夫的不是,夫人且吃口茶,莫要气坏了身子。这一家子大大小小哪个不指着夫人操持照顾?先听这臭小子说道说道,究竟为何起了歹意,再想如何罚他!”
拍了拍贾敏的手以示安慰,林海见爱妻的心绪果然平静了些,才微微侧了侧身,目光森然的瞥了林樟一眼,面上露出个心照不宣的浅笑,唬的林樟一个激灵,一瞬间觉得身上哪儿哪儿都疼,扁着嘴巴眼巴巴看向娘亲姐姐。
黛玉见幼弟眼瞅着又要挨一通好打,想到那把常把弟弟抽的鬼哭狼嚎的戒尺,不免先就软了心肠,藏在袖中的小手轻轻拽了拽贾敏的袖子,眉眼间流露出几分哀求。
贾敏向来把这个懂事贴心的女儿放在手心里疼爱,一贯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这会儿黛玉也为林樟求情,她也就顺水推舟,冷哼道:“且说来听听,但凡有一句假话,我必要你老子捶你!”
林樟一噎,心里总觉着说假话可能挨得捶还轻些,不过还是实话实话:“我倒不是为了我自己。宝玉表哥虽然想的说的总与世人不同,心里也瞧不上我这样天生的俗人,我想着人有百样,只当瞧个热闹完了。可他对姐姐不尊重。”
说到这,林樟紧张的吸了口气,见父母都垂着眼不说话,姐姐黛玉则对他安抚的浅笑了下,才继续说道:“其实宝玉表哥年纪也不大,父亲也总说为人不必过于迂腐,单凭今日他那些眼神、言语也算不得什么大罪过,也称得上是思无邪。可宝玉表哥不一样。若是按那些风言风语,宝玉表哥在我这般大的时候就吃丫头嘴上的胭脂,最轻浮浪荡不过的人,便是他那样瞧姐姐一眼,我都觉着大大不该。何况,还有外祖母呢。”
林樟有些话说得含糊,贾敏却听得明白。林樟同黛玉一样极为早慧,她与林海心里虑着自己年纪大了,心里常担忧不能照顾他们姐弟成人,林樟又是个要顶立门户的男儿,他们夫妻说话时便不避讳这个孩子,林海也常在处理正事时把他带在身边,不免让林樟知晓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本不该知道的事情。
如今林樟便是努力向父母说明,他觉得贾宝玉对黛玉的心思不能与其他孩童喜爱姊妹的心思混为一谈。贾宝玉从小就爱在女孩儿堆里厮混,还知道要吃丫头们的胭脂,谁知道内里是个什么龌龊心思,竟然第一回见面就挖空了心思要跟黛玉亲近。再加上外祖母几次写信想要亲上加亲,那就更是万万不能轻轻放过。
贾敏一怔,却是没想到连老太太有心成就双玉姻缘一事都叫林樟知道了,下意识看了林海一眼,见林海微微摇头,才明白怕是他们夫妻商议此事时言辞不密,让林樟听到了一言半句,他又从小古灵精怪,竟猜中了里头的缘故。
心里娇娇软软童声稚言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都会为姐姐打算起终身,还孩子气的想要叫他瞧不上的人死了心,贾敏不由就觉着鼻尖有些酸,又是熨帖欣慰又是气恼,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生怕纵的林樟越发大胆,日后约束不住,她只好看向林海,盼着丈夫能拿个主意。
林海见状忙给了贾敏一个安抚的眼神,放下茶盏看着蔫头蔫脑的儿子从容说道:“你一片爱护姐姐的心意,我们尽都知了,可是心诚却行恶事,实非君子所为。你大可磊落行事,自有我们为你们主张,岂可出手害人?”
林海说的义正辞严,林樟面上唯唯受教,肚内却忍不住腹诽。先不说爹自己办事也不甚磊落,就说若是他真个依礼行事,就看外祖母那个护短偏心的模样,定是不痛不痒的说几句,爹娘做长辈的又不好为这点子事为难侄儿,可不就被那贾宝玉蒙混过去了?到时候爹又背着娘该嫌弃养他无甚用处了。不过自己这次行事确实太过草率了,让娘亲一眼就看出不对,讨了苦头吃。
自林樟会开口说话起两父子就常斗斗心智,林海一眼瞧过去就看出了林樟心底的不服气,不由就有几分感慨,心说也不晓得这傻儿子的笨心肠到底随了哪一个,吃了多少次手板都学不会藏住心事,叫人瞧着牙痒,恨不能再教他学个乖。
只是林海心里虽也觉着那贾宝玉一个放浪形骸的纨绔竟敢肖想自己的女儿实在活该,只喝几口凉水还是便宜了那个混账东西,可那到底是妻子的娘家人,儿子小小年纪如此行事也容易让人觉着阴狠,便端起了严父的风范,肃容道:“不以恶小而为之,你行事偏激,回府之后先去书房领五十下家法,再禁足半年,好生学些道理,免得日后不忠不孝,辜负我和你母亲一片慈心。”
贾敏先还不住点头,听到最后却有些惊着了。林家祖上也是军功起家,与宁荣二府有些规矩是一样的,那根行家法的棍子比林樟人都高,林樟这样瘦弱的身子,前年还为人所害大病了一场,如何受得住?
一时也顾不得生气,贾敏气得直接拍了榻上的案几,心疼不已,说什么也不肯应:“你这哪里是教子,你这分明是要杀子!你自己冷眼瞧着有人对玉姐儿不尊重,还不许儿子给姐姐出头了?那宝玉自己贼眉鼠眼行事无礼,樟哥儿还教训不得他了?玉姐儿统共就这一个弟弟,他若是立不住,我们娘们日后靠哪个去?就是行事法子不对,也不能喊打喊杀的!”
贾敏气的呼吸都重了些,坐在她身侧的黛玉却贾敏看不着的地方皱着鼻子对林海刮了刮脸颊,又对一脸惭愧感激的弟弟扮了个鬼脸,做口型让他等着,才又乖巧的坐在一旁低头搅手帕子玩。
林海得了这句话,就晓得事情算是过了,好脾气的顺着话改了口风:“是我思虑不周,既如此,就罚樟哥儿二十个手板子,再好生抄一个月的圣训收收心炼炼性,夫人以为如何?”
这一回林海提议的惩处与之前的相比可谓不值一提,贾敏却是松了口气,稍作思量便应了,还不忘板着脸教训林樟,叫他务必“先做人,再做文”,林樟也乖巧应了。
眼瞅着林姑父和樟表弟一唱一和的就把姑母糊弄了过去,贾琏心中也是感慨,或许这便是慈母爱子之心。最叫他意外的还是表妹黛玉,前世人人都说林妹妹长了副水晶心肝儿,看事情最通透,他还觉着是内宅妇人见识短浅,总以为一个小丫头能有多大见识,却不想林妹妹才七岁的时候就这般善察人心,还懂得知而不言的体贴了。
只是身为表哥,还有看护两个弟弟的职责,贾琏自然不能任由林樟自己受罚,当即膝行两步上前,郑重行了个叩礼,朗声道:“还请姑姑姑父让琏儿代表弟受罚。表弟乃一片拳拳爱护姊妹之心,是琏儿没有照顾好表弟,失了为人兄长的本分,要罚也该是罚我,表弟至多算从属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