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病人雄踞京城,掌握中州盐铁枢纽并经济命脉,是当朝宰辅,史孤光。
凝碧楼下辖的情报机构追煦小筑,是由一位叫晚晴的少年掌管,他年少聪颖,博闻强记,对中州大小事务历历熟稔得有若掌心的指纹。近月来,不断有这样的消息送到凝碧楼——
“史孤光病重,秘而不宣,长子借外调名义,暗中求访名医。”
“客卿苏氏带去神药,史孤光服后精神振作,周后又反复加重。”
“史家幼女将婚——为了给父亲的病冲喜。”
直到史府派人来到凝碧楼,以万两紫锦贝求问药医谷主的下落,晚晴收下费用,遣人尾随靖晏少将,终于找到了在民间行医的林青释。
然而,凝碧楼主最后批示的指使意见却是,绝密,对史孤光,绝杀!
第一次见面时,何昱直截了当地告诉林青释请他来的目的,对方对他近乎无理的要求毫无动容,只是缓缓抬眉,淡淡地拒绝:“医者的天职是救死扶伤,何楼主的这个要求,未免也太难为我了。”
何昱双手拢在一起,侧脸冷如钢铁,一丝裂缝也无,并不看对面的白衣医者:“林谷主这样说便错了——你杀一人,可救千人,不也是救死扶伤吗?”
林青释覆住双瞳的白绫下,似乎有纤长的眼睫微微颤抖,宛如白鹤亮着平平的翅膀:“何楼主这样说,可真是——”
他语声清淡如玄圃积玉,话语却锋利如利刃,以至于杀伐果断如凝碧楼主,握着杯盏的手都微微震颤:“可真是引人发笑了。依次说法,我若杀了何楼主,中州亦有千万人得以保存性命。”
明明知道他看不见,然而迎着白绫下透出的一点深碧色,何昱依然觉得那双清透绝美的眼瞳仿佛注视着自己。他缄默良久,看着指尖倾泻而下的月华,握紧了手指:“史孤光在一日,中州就一日无法彻底安宁。”
他用的是“你”这样直率而略微失礼的称呼:“你一定不会看不出来,七年前的战争并没有结束,隐族人仍在暗影里窥伺而动。”
林青释捂住唇低低咳嗽,白衣飘飘坐在那里,温和如月,却显出异样而病态的单薄:“咳,史宰辅宅心仁厚,身居高位而忧其民,未必不是盛世之幸。”
艳丽的血痕从他紧按着唇角的指缝间流出来,映着苍白如琉璃的骨节,宛如冰天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只不过……若真如你所言,中州将乱,他没有铁血手腕,势必不能长治久安。”
——距离夺朱之战最后惨烈的终结,也不过只有七年而已。难道,要再一次经历血与火的侵袭,经历失却亲人挚友独行世路的万般苦痛吗?
南离一役后,他取字“十念”,原是希望十念皆安,面前种种却总与之背道而驰。从靖晏军中疫病横行,到他出谷,云袖一行南下解毒,措手不及的事端接踵而至,就好像,好像……有无形的手在暗中操控这一切。
也不知道,如今他们在南离怎么样了。
凝碧楼主半侧过身,声音微微抬高,眉目间却仍是冷冷的:“史孤光到底是文臣,不过妇人之仁,匹薄之勇——林谷主,你是在想,就算如此,他也不至让我请你去杀,是吗?”
“我与他有私怨。”何昱决然道,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林青释怔了一刻,料不到他如此直言不讳,眼神凝住,忽然带了些许讥诮的意味:“何楼主有怨报怨,凝碧楼什么事情办不到?我只是个畸零医者,恕无能为力。”
他手指缓缓从袖间渡生的剑鞘上掠过,鞘上玉饰金镶雕纹微微烙在掌心,语声细弱仿佛不堪疲倦:“若我执意离开,就算是你亲自出手,也没有把握能留下我。”
“我自然不敢对林谷主动手”,何昱手指紧按住桌子,凝视着对面人的眼眸里忽然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剧烈震动,说不清是悲哀还是别的什么,然而,下一刻,他忽然手指一顿,长身而起,“林谷主?林谷主!”
白衣如雪的医者双眸紧闭,脸容惨白,仿佛没有任何重量,被晚间冷风吹拂着向一旁倒去。何昱按住他的肩,忽而觉得有异,翻起他几乎透明的手腕细细察看,那里,奇异的符文被点亮,是一种柔和的月牙白,和林青释身上清风明月作一色。
药医谷主这一昏,就在凝碧楼住了三日。弟子飞速来报,说林谷主醒过来的时候,何昱立刻抛下手中的繁冗文书赶过来,里面琴声阵阵,悲从中来,铮然如泣。
“不论你给什么,我都不会答应。”林青释忽然出声打断他,神情居然是少见的锋利冷漠,唇畔的笑容一瞬敛下去,“你身为凝碧楼主,应当太上忘情,须知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何昱料不到他说出这番话来,一怔,无声地冷笑——中州大地,他大概是第一个用这种近乎教训的语气和自己说话的人。
他的心口忽然感觉到一阵尖锐的痛意,仿佛有什么消泯的记忆在一瞬静默抬头。手指甲死死卡进掌心,何昱肃冷如玉石面具的脸上裂开细微的缝隙。他定了定神,正要讲话,忽然听得窗外微弱到几不可闻的一声竹哨:“进来。”
他微一拂袖,柔和的灵力托住翻身欲下拜的蓝衣少年,拈指接过递上的纸笺阅读,而后指尖一动,焚出的火将纸笺烧的干干净净。
“这是追煦小筑的情报。”何昱侧身淡淡地解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林青释空洞的眼瞳似乎折射出另一种更深的碧色冷光,仿佛碧玉翡翠雕成的九曲凝碧灯,千百点暗光影影绰绰地回笼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