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段升嗫嚅着,全没有早上在玄妙观前的那股子蛮横劲儿。
金学曾接着逼问:“是抓对了还是错了?”
“错——了。”段升答得很不情愿。
金学曾一跺脚:“错了还不赔礼!”
段升紧绷着脸,朝陈大毛与李狗儿两个每人打了个拱手,带着情绪说:“早上的事,对不起了。”
见段升真的赔了不是,陈大毛与李狗儿反倒过意不去。官府中人给小老百姓道歉,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儿。陈大毛激动之余,又多了个心眼儿,问道:
“启禀金大人,小人有件事想斗胆一问。”
“请讲。”
“我和李狗儿,既是错抓了的,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当然可以。”
“那我走。”
说此话的是李狗儿,语音未落,只见他已是噌地站起来,抬脚就要出门。
“慢!”
金学曾喊了一声,走到门口的李狗儿又回转身来,紧张地问:“又不让走了?”
“怎么不让走?只是本官不好意思让你们这么空着手走。”
金学曾朝段升使了个眼色,段升从袖子里摸出几锭银子来,放在金学曾面前的茶几上,金学曾把那几锭银子分作两处,一处十两,一处六两。然后说道:
“李狗儿,这十两银子送给你,余下的六两,给陈大毛。”
“这……”
陈大毛与李狗儿面面相觑,一时都惊呆了,只听得金学曾继续言道:
“段升说你们两人抗税,说错也错,说对也对。因为你们两家,毕竟都是欠税户,多次上门催收都无功而返。当然,你们两家的苦衷与隐情,本官也都打听凿实。李狗儿家,五亩田要完十亩田的税,不仅仅是税,还有丁差,这都是不合理的。再说你陈大毛家里,爷爷死了九年,你们还得替他交匠班银,这种征税方法,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税关的职责就是征税,税赋征缴不上来,我们头上的乌纱帽就戴不成了。我问你们恨段升否,你们说恨。其实,段升也是出于无奈,有苦难言哪!我到衙门的第三天,段升就对我说‘征税好比在猴嘴里抠枣子’,你们听了这句话有何想法?你们是同情猴子呢,还是同情抠枣子的人?我上任这一个多月,已是真切地感到,天底下最难当的官就是税官!如果想玩猫腻,想贪墨,想榨取民脂民膏,这税官倒是一把金交椅,但若要凭良心办事,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百姓,则是比登天摘月还要难哪!
“就像你李狗儿家的田赋银,陈大毛家的匠班银,到底收不收?收,得罪了你们,不收,又势必要得罪朝廷。几乎所有的税官,也包括我金学曾在内,是宁可得罪百姓,也决不肯得罪朝廷。二者得罪其一者,都是好官。还有一种官,上欺骗朝廷,下欺压百姓,这才是赃官、狗官。他段升,不是赃官狗官,我金学曾,这一辈子,反的就是赃官狗官。但是,身为朝廷命官,必当遵守朝廷的纲纪。田赋银与匠班银,关涉朝廷税法。在税法未有更易之前,税银还得依旧法征收,我知道你们两家生计艰难,纵卖尽家当,也难还清积欠,故把这些银两送给你们用来还账。”
金学曾这一席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在座的人无不感动。李狗儿把已拿到手上的银子放回到茶几上,说道:
“这银子我不能要。”
“你为何不要?”金学曾问。
李狗儿愣了愣,迟疑说道:“如果村里人知道了,我如何回答?”
段升不知李狗儿是何原因不肯收银,便插话道:“你放心,金大人的银子不是贪墨所得,是干净的。”
接着,段升便讲了这十六两银子的来历:今天下午,金学曾得知李狗儿与陈大毛两家的真实情况后,便想着要给予帮助,让他们能够归还积欠,但他是一个不敛财的人,手头上并无积蓄,一时间连十两银子也筹措不出。正发愁时,他无意间发现了那把挂在值房墙上的龙泉古剑,这把剑产自南宋高宗绍兴年间,是金学曾家中祖传信物,他当即把那把剑摘下来交给段升,让他拿到典铺里典当出去。这样一把制作精美质量上乘的龙泉古剑,少说也值百十两银子。但开典铺的员外乘人之危,死活只肯出十六两银子。段升见价码儿太低不敢做主,又转回来请示。金学曾一咬牙说:“十六两就十六两,典了它。”就这样,段升心酸酸地捧回这十六两银子。
知道了这十六两银子的来历,李狗儿只觉心口堵得慌,他对陈大毛说话,喉头已是发哽:
“大毛哇,你看,金大人对我俩恩重如山,可是,我俩还想着……”
“想着什么?”段升问。
陈大毛虽是街头泼皮,但此时也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他竟扑通跪下,羞惭地说:
“金大人,我不是人,我没有良心啊!”
李狗儿也跟着跪了下去,接了一句:“我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万望金大人恕罪。”
“你们俩这是怎么了,你们何罪之有?快起来!”金学曾说着便要段升扶他们起来。
两人膝盖不肯离地,李狗儿道:“金大人,天理良心,我们真的有罪,我们听了宋师爷的唆使,准备明天就去府衙告你们税关。”说着就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金学曾佯装不知晓此事,一脸惊讶问道:“宋师爷会把状子拿到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