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上杂沓的脚步声亦将张居正从悲痛中惊醒,他刚把眼睛睁开,一旁站立的侍者就递了一块面巾给他擦脸,而后又把他搀扶起来。刚才一场急骤的阵雨将他的粗麻孝服淋得透湿,他想进到孝棚里换换衣服,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转身瞧去,不觉一愣,只见一二百名年轻人,一色的府学生装束,正步履沉重地朝他走来。打头的一位老者,须发皆白,走路的姿态让他觉得眼熟。他正猜疑间,那老者抢走几步,向他弯腰一揖,说道:
“宅揆大人,还记得老汉吗?”
一听这声音,张居正猛然记起这人就是隆庆六年夏在天寿山见过一面,此后就销声匿迹的何心隐,不免大吃一惊,问道:
“你是柱乾兄?”
“在下正是。”
“你怎么会来这里?”
“湖广合省官员一个不落地全都拥来荆州,会葬令尊大人,我正好在贵省讲学,听得消息,焉敢不来。”
何心隐说罢,径自走到墓门前,朝隆起的大土堆俯身跪下,庄重地行了三拜大礼。趁他行礼的当儿,张居正就近观察,发现何心隐同六年前相比无甚变化,只脸上的颧骨比过去显得更加突出,让人约略感到他的桀骜不驯。
待何心隐行过礼后站起身来,张居正问他:“这些府学生都是跟你一起来的?”
“是的。”
“一个府才二三十名学生,这一二百名学生,该来自多少个州府?”
“大约七八个州府吧。”
“他们怎么来的?”
“我在当阳讲学,他们都是赶来听我讲学的,听说我来荆州,他们又跟着我来了。”
“没想到柱乾兄号召力如此之大。”
“当年孔子弟子三千,传为美谈,其实算得了什么,我何心隐的弟子,三万都不止。”何心隐的口气颇为自负。
“都跟你学阳明心学?”张居正问。
“是的。”
“听人说,你自称是当代圣人?”
张居正的口气中充满嘲弄,何心隐虽然听出来了,但他并不在乎,而是摆出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派头,踌躇满志地答道:
“每一代都应该有圣人,就像每一朝都应该有宰相一样,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原也不足为怪。”
“好哇,柱乾兄,祝贺你成为青年士子的追随偶像。记得当年你在京城落榜后的题诗‘常记江湖落拓时,坐拥红粉不题诗’,如今你虽然仍处江湖,却是一点儿也不落拓了。”
何心隐不愿意在这肃穆的葬礼中与张居正针尖对麦芒地打嘴巴官司,他躲开张居正的机锋,说道:
“宅揆大人,老汉今日前来是给令尊大人送一点祭仪,略表心意。”
何心隐说罢,转身招招手,便见几个府学生抬了一对汉白玉的石雕走上前来。只见这对石雕状似巨型蜥蜴,昂着三角形瘪头,鼓着一双蛤蟆眼,长长的尾巴蜷曲着,耷拉在两条后腿之间。在场的官员们个个都感到好奇,纷纷挤上来,争着想看看这对怪物。张居正抬头朝人群扫了一眼,那些朝前挤抢的脚步又都吓得缩了回去。
“宅揆大人,你知道老汉送的是什么?”
何心隐一口一个“老汉”,张居正听了心底窝火,加之他对这对面目狰狞的石雕也没什么好感,于是没好气回道:
“请柱乾兄告诉不谷,这是什么?”
“虮蝮。”
何心隐嘴中重重吐出两个字。站在张居正身边的张居谦听罢,不禁失声问道:
“什么,趴下,是谁趴下了?”
何心隐说罢,转身招招手,便见几个府学生抬了一对汉白玉的石雕走上前来。
何心隐睨了张居谦一眼,见他长得与张居正有些相像,猜着是张居正的弟弟了,便朝他拱了拱手,大咧咧地问:
“承教,你是居易还是居谦?”
“居谦。”张居谦自觉失言,下意识朝后站了一步。
何心隐摇摇头,叹道:“你读书不博,我也不能怪你,这个“虮”,不是你说的‘趴下’。虫旁一个八字,是为虮,虫旁一个夏字,是为蝮。是神物,了不起的神物。”
“什么神物?”张居谦受了谑,心有不甘地问。
“这说来就有典故了,”何心隐并不看张居正越来越严峻的脸色,兀自滔滔不绝讲道,“昔鸱鸮氏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叫蒲牢,有一副大嗓子,好吼好叫,因此人们就让它饰守大钟,你们见到的钟钮就是它;二儿子叫鸱吻,生了一根长颈子,有事无事好做瞭望状,人们便让它站在屋脊上,你们见到的屋檐上的吻头就是它的演变;这三儿子叫蚆夏,生下来就好饮,一条江的水,它顷刻就可喝干。今大江大河上的闸口两旁,都让它站岗守值。”
“你说这怪物是人变的?”张居谦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