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冯保被免职谪往南京闲住的消息,就在京城里传得沸反盈天。官员们正自惊愣,顷刻又有中旨传至内阁,命张宏接任司礼监掌印,张鲸任东厂提督。如此安排,朱翊钧也是煞费苦心,按他内心意愿,是想让张鲸接替冯保的职务,但他知道这样做势必引起巨大非议。一是太后那里通不过,二来他也知道,张鲸资望尚浅,提拔过快很难服众,故只让他接掌东厂。历来掌厂者,在太监里头的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张鲸获此职位,虽然并不满足,却也差强人意。他接过“钦差东厂提督太监”之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皇上的旨意抄了冯保的家。冯保家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抄查了一个多月尚未了结。按下这头不表,再说朱翊钧那边,除掉了冯保之后,一个月之内,他又接连下发了十几道谕旨。第一道谕旨是重新起用张居正柄政时坚决不用的邱橓和海瑞这两个士林推重的清官;第二道谕旨是听从御史孙继光的请求,将因张居正夺情一事而遭廷杖的翰林院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进士邹元标等重新起用;第三道谕旨是将因各种原因而触怒张居正被放逐解职的大臣王锡爵、余懋学、赵应元、付应祯、朱鸿模、孟一脉、王用汲等尽数召回;第四道谕旨是解除张居正最为倚重的门生王篆的右都御史的职务,斥为编氓回归原籍;第五道谕旨是勒令刚刚改任的吏部尚书梁梦龙、工部尚书曾省吾致仕;第六道谕旨是将张居正柄政期间惟独一个不肯依附他的刑部尚书严清擢拔为吏部尚书;第七道谕旨……其实也不用细数下去,将这些谕旨通读下来就可以摸透皇上的心思:凡是张居正生前信任的人都一律革职罢斥;凡是张居正生前处分过的人都尽数召回官复原职。至此,京城各大衙门官员不得不相信风向已变——打从七月间就有迹象表明,皇上要改弦更张驱除“江陵党”,如今这传闻终于变成了可怕的现实。因此,多少个一心要跟着张居正开创“万历新政”的能臣干吏变得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怎么也想不通,曾几何时,还被天下百姓传为美谈的圣君贤相之间的鱼水深情,怎么转眼间变成了如此不可调和的深仇大恨?
晃眼过了十月中旬,再有两天就是小雪节了。往常这时候,虽然霜花愈重,早晚人们嘴里哈出的都是白气儿,但还不至于冻得伸不出手来。今年却不一样,前两天忽然从山海关那边刮过来一阵急骤猛烈的北风,在田野上嗥叫着,像是一群群饿狼,凶残地扑向了城里。被它们推起的厚厚的铅云,转眼间就把温暖的老日头遮了个严严实实。气温骤降,松软的地面变得比铁还硬。昨日还嘈嘈杂杂轿辇相接的北京城,一下子变得暗淡而无生气。这光景,同时下大部分官员的心情倒也十分吻合。
北风未起之前,机敏的狗似乎就知道寒潮要来,它们在街面上烦躁地奔跑着,发出惊恐的吠声。比狗还要机敏的,是大内惜薪司的太监,他们赶在摧墙揭瓦的北风到来之前就把大内各宫院的地龙烧热,让太后、皇上以及后宫的所有美眷,在重帘绣幕之中,丝毫感觉不到气候的变化。
这天天刚亮,如同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的北风渐渐弱了一些,但天空还是灰沉沉地布满了阴霾。歇宿在乾清宫的朱翊钧从燥热中醒来,内侍替他穿好衣服洗漱完毕,而后他啜了一壶奶子,用了几样点心,便问身边的周佑:
“南京的贡船,昨日是否准时到了?”
“到了。”周佑小心回答,“今儿一大早,供用库的牌子就来禀报,说昨儿下午酉时,贡船就靠上了张家湾码头。”
朱翊钧看看窗外,天上已有簌簌的碎雪飘下,又问:“运河还没封冻吗?”
周佑答:“这北风再刮两天,保不准河就会冻的。”
“贡船上的物件儿呢?”
“遵万岁爷的旨意,已连夜搬进了大内,现存放在供用库的仓房内。”
“开箱查过没有,有无破损?”
“查过了,完美无缺。”
“好。”朱翊钧眼角添了笑意,吩咐道,“你命人将箱子送到慈宁宫,朕这就过去。”说着,又让周佑去西暖阁取出一个四角包金的牛皮护书,随他一起去慈宁宫。
却说冯保被革职的头几天,朱翊钧心里头一直忐忑不安。第一他怕冯保突然会在他面前冒出来——这担心纯属多余,但做了多年的“小媳妇”,心态一时还不能恢复正常;第二他怕母后知道消息又找上门来质问。为此他特别关照新任的司礼监掌印张宏,要他知会所有内侍不得在太后面前走漏风声,违旨者严惩不贷。宫内大小太监一万余人,看到连冯保这样的巨珰皇上说撤就撤,他们谁还捋虎须批龙鳞拿刀抹自家脖子?因此一个个噤若寒蝉。冯保那头一路惨兮兮地被押解到了南京,李太后这边却还一直蒙在鼓里。好在这些时她又在忙乎另外一件大事——为她的第二个儿子潞王的婚事做准备,暂时也无暇旁顾。尽管这样,朱翊钧也知道纸包不住火,这事儿迟早要捅穿,因此一直在琢磨着如何向母后禀报这件事。后来还是听信张鲸的建议,将南京紫禁城中收藏的一尊纯金制作的九莲观音大士坐像火速用贡船运来北京,作为礼物送给母后,一俟她老人家高兴,再将这件事轻描淡写地说出,反正生米已煮成了熟饭,母后除了责骂几句,还能怎么着?朱翊钧依计行事,如今九莲观音大士像已平安运抵大内,加上昨日张鲸也将冯保家中资产的抄单整理了出来,有了这两样东西,朱翊钧觉得可以和母后摊牌了,所以今早儿一起来,便想着要去慈宁宫。
一出乾清宫,便听得又白又硬的雪粒儿打得屋顶沙沙作响,地上也铺了薄薄的一层。一名西暖阁值役拿着笤帚走出来正说扫雪,看到皇上,一慌张脚下没留神,竟跐出一丈多远,跌了个仰八叉。瞧他那龇牙咧嘴的样子,朱翊钧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本说走过慈宁宫去,见路面太滑,遂听从周佑的建议改乘暖轿。
此时的慈宁宫一片肃穆,空旷的院子里,除了细密的雪霰敲打着光秃秃的槐树枝丫,再也听不到任何声息,连平常喜欢在地上与瓦楞间觅食的檐雀儿,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慈宁宫太监接到消息,早就将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打开,并挪开了一尺多高的门槛。大轿直接抬进了院庭,朱翊钧一下轿,便在内侍的导引下直接走进了紧连着花厅的暖阁,李太后正在那里等他。
坐下刚要寒暄,周佑在暖阁外头奏道:“万岁爷,供用库的奴才把箱子送到了。”
“拆开来,放在外头厅堂里。”
“什么箱子?”李太后问。
“呆会儿,母后一看便知。”
说话间,听得院子里吵吵嚷嚷,李太后起身撩开窗幔一看,只见七八个太监正手忙脚乱将一只半人高的红木箱子抬进厅堂,便和朱翊钧慢步过去。箱子已在铺了锦毡的砖地上放稳,周佑掏钥匙打开箱子上的大铜锁,命人把放在里头的九莲观音大士像搬出来,小心拆去层层缠裹的丝绵,然后临时供在茶几上。乍见这尊高约二尺的菩萨像,李太后连忙合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走近仔细观赏,只见观音大士坐在九朵莲花上,含笑凝神,面如满月。前面两只手持着一只净瓶,后面左右伸出的大大小小的手多得数不清。李太后看罢顿生崇敬,问道:
“这尊观音铜像,是从哪里请来的?”
朱翊钧神秘地眨眨眼,笑道:“母后,您再看看,这可不是铜像啊!”
“啊?”李太后刚准备伸手去摸一摸,忽又觉得不敬,便又弯下腰来仔细看了看,狐疑地问,“不是铜的,未必是金的?”
“母后说得对,这尊观音像是用纯金制成的。”
“这要花多少金子呀!”李太后惊呼起来。
“多也不算多,只用了六百两黄金。”
“哪座庙能供得起如此贵重的观音?”
“庙里哪里会有?”朱翊钧加重语气说道,“这是专从南京紫禁城中运来的,是洪武皇帝爷收藏的。”
听到这一来历,李太后越发感到惊讶,她看了看周围的太监,不解地问:
“咱听说洪武皇帝爷至为节俭,他怎么舍得用纯金制作菩萨像呢?”
“母后,这尊金像并不是御制,”解释了这一句,朱翊钧忽然灵机一动,又补充道,“它是洪武皇帝爷抄家抄来的。”
“抄家?”李太后眉梢儿一扬,好奇地问,“抄谁的家?”
“沈万山。”朱翊钧一字一顿,道出一个名字,接着又问,“母后,您听说过沈万山这个人吗?”
“听说过,”李太后微微颔首,回道,“他是江南巨富,传说洪武皇帝爷定都南京,他还捐资帮着修了几十里的城墙呢!”
“嗨,修这点城墙算什么,对于沈万山,它只是九牛一毛!”朱翊钧说起钱财,口气中便充满艳羡,“如今南京大内还收藏了沈万山两件传家宝。一件是这九莲观音大士像,还有一件是银制水盆,说是差不多有一间房子那么大,一次可装三十担水,是沈万山同他妻妾们一起洗浴用的大澡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