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关山月跟秋白对弈几局围棋之后,故作惊讶:“秋白贤侄!多日不见,棋艺竟有如此长进,真要令老夫刮目相看了!”
秋白低头,把黑棋子白棋子一颗一颗分别拈入两只白玉小缸中,幽幽地答:“我与伯父哪里好比的,这常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终日与枪为伍,倒是也没这么多时间下棋了。说起来,上一次有这样对弈的景致,约莫已经是许多年前了。”
关山月张口要问秋白的部队是否要资助的事情,一眼瞥见茹云在秋白背后朝他摇手使眼色,知道是不让他提及此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成一句:“贤侄,要我说,生老病死,人这一辈子难关挺多。你到底还年轻,心思不不要太重才好,不管是什么难事,总归是有解决的办法的。”
秋白抬头苦笑道:“倒是谢谢伯父惦记,我想这些事情,总是会有转机的。您说的对,遇到问题,还是要多想法子。”
关山月是聪明人,此话一出,自然知晓秋白是不好意思开口相求,一时心下有些莫名的五味杂陈,他伸出手去,搭在秋白正拈着棋子的手背上,凝视他的眼睛,郑重说:“贤侄,你我两家的情分不同一般,如果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请一定不要客气。”
秋白当即答了一句:“到需要时,自会找您。谢谢伯父。”
茹云在一旁听着,生怕话头滑了过去,连忙在秋白身后说:“倒是有两件小事,关先生若觉不妥,就当笑话听吧。”
关山月忙答:“你且说!”
茹云就把女工研习所缺少老师,以及秋白部队里头缺人缺弹药的事情都说了一通。那关山月也算是明事理的,一听就连连点头,表示他门下养了不少门客,原来都是上海、北平的有识之士,这请几位去研习所上上课,不成问题。
又说,他出一笔资金,并不算无偿的,专用来给秋白的队伍购买武器弹药,且帮他招揽一些本地的小伙入伍抗日。将来抗战若是胜利了,这些钱,他再算个几分的利息,一并返还就是。
茹云知晓,关山月并不是真心想要这笔利息钱,不过是照着秋白的脾气,怕是直接说送,定然不会要,因而这才有了借钱这么一说。茹云看破,但并不点破,不过笑着说道:“跟关先生说话就是省心省力,这旁的多余的话都不需要讲,也难怪您如今事业如此成功了。”
虽然这是应承的话,但是关山月听着很受用,不过哈哈大笑,一连声对秋白道:“贤侄,你有这么个说话做事玲珑剔透的内助,是你一辈子的福气!”
这关山月到底是有效率的人,话才说完,就找了管家来,将一应的事情都给吩咐了下去。
…………。
冬日最后一抹阳光苍白地涂刷在门楼顶端,院墙上有细细的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缘君穿得像个陀螺似的,手里抱一只豁了边的小碗,用筷子笃笃地敲着,使劲仰了头,呼唤她的小猫咪从院墙上跳下来吃食。
小猫竖直了尾巴站着,居高临下得意洋洋望着缘君,偏不肯移动半步。这个时候,一辆黄包车在祠堂门前停了下来,缘君好奇地抬起头来看,原来是清如来了。
“姐姐……”缘君甜甜地唤了一声,说起来,她与清如是一点血缘关系也无的,却总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因而叫起来也是格外的亲热。
清如下了车子,听见缘君这么一声唤,那眼泪就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流。缘君早慧,料着一定是姐姐有什么事情要找母亲,拉上清如的手,一溜烟就跑进了次堂里头大叫:“母亲!母亲!清如姐姐来了!”
彼时,茹云正在屋子里头挑着毛线,这缘君入了冬以后,身子就长得很快,寻常的衣服,那尺寸都有些偏短了。
听见缘君大呼小叫的声音,茹云就探出头去看,这一看就看到了清如泪眼婆娑的双目,心下就跟着“咯噔”一声,晓得是事情不好了。
原来,这些时日,吕平柏的病情突然又一次恶化。这回的咯血不再是夹在痰丝中间了,简直像急性肠胃病人的呕吐一样,大口大口地朝外喷射,口鼻间被鲜血沾得通红一片,远看半张脸就是个红红的窟窿,胆小的人见了能吓得半死。
偏巧,这个时候,正是缺少战地医务人员的时候。丹尼尔和阮香玉重新跟着秋白的队伍去做随军医务人员去了,这人到底什么能回来,谁也说不准。这运气好的话十天半个月,若是遇到的战事大了,这就是数月都能说。
吕家实在没法子,就去请了郎中来,药剂、参汤、十全大补膏……一切一切都已经无济于事。吕平柏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等着阎王爷收回自己的那一刻。
吕家上下的人一日几次轮番来看视他的病情,不敢出声,踮着脚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如此,平柏还是嫌嘈乱。他的生命已经细若游丝,哪怕一声轻微的叹息都能引起震颤和悸动。
茹云才到了吕家,进了屋内,就读懂了他脸上的不耐烦,不得不劝阻老太太和吕括苍一家的频繁探视,更严禁仆佣和孩童在附近走动和喧哗。整个吕家大门里,人们走动时蹑手蹑脚,说话几乎用耳语,安静得如同无人居住。
这日晚间,绸缎店的老王掌柜突然出现在敞厅前的院子里。茹云大为惊讶,迎上去对他说,平柏已经不能见客。王掌柜呐呐地说,正是东家派人叫他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