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兽人到柜台为他们结账的时候,特蕾莎端着两个酒杯走到了文卿身边。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问道,把酒杯递给温情的时候藏不住笑意,“他居然真的给你摸了耳朵。兽人的耳朵可是他们身上为数不多的脆弱之处,他在今天之前甚至都还不认识你。”
“谁说他不认识我了。”文卿说,“他听过音乐。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兽人的审美风格。他们注重庞大而又辉煌的结构,偏偏又轻视细节。啊哈,他们喜欢的音乐当然不会是交响乐,他们也不喜欢悠扬的小调,不喜欢鲁特琴——哦当然,我能让他们体会到他们不喜欢的东西也有美妙之处,可吟游诗人——某些时候,听众的喜好优先。”
他笑嘻嘻地冲着付完账之后走过来的兽人举杯,然后仰着脖子将杯中的麦酒一饮而尽。
“你、你不能喝得这么快。”那个兽人哼哧哼哧地说,“连老佣兵都不敢这么一口灌!麦酒的后劲很大!”
文卿竖起一根手指:“嘘嘘嘘,别说话——不,我不是要你吻我。”
特蕾莎露出“见鬼”的表情,而那个被他指挥得团团转的兽人还是那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你付酒钱了吗?”文卿问。
“付了。”这个大个子低着头看着文卿的头顶说。
他毛乎乎的脸上一双小眼睛又黑又亮,散发着善意的光,即使体型巨大,也丝毫不显得凶恶。
文卿猛地转身击掌:“好极了!现在我们是朋友了!你叫什么名字啊朋友?”
“杰克。”兽人说。
“多么俊美的名字!”文卿大声夸奖道,还好酒馆里的人们都习惯了有人时不时发酒疯,大吵大嚷,而现在也不过是又多了一个,“好了,兽人杰克,你的新朋友叫哈利,新朋友的另一个朋友叫特蕾莎。记住这些名字,杰克,哦老天,这三个名字可都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不过排列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你和我的画风要合适一些……别在意,当我胡言乱语……有时候一个疯朋友也挺有意思的对不对?”
他快活地笑起来,跳上一张桌子,扬起手。在敲下鼓面之前,他忽然又停下来,很认真地询问:“说实话,杰克,你确定你付了酒钱?”
“我确定,哈利。”杰克说。
回答他的是一声震响。
咚!
又是短暂的、一瞬间的寂静。
这一声响仿佛唤醒了他们关于上一次响声的记忆,多数人在短暂的惊醒后摇摇头将那声响抛到脑后,仍旧一边唾沫横飞地和同伴吹牛聊天,一边大口豪饮杯中的麦酒;然而有少数人类和兽人却面带犹疑,他们诧异地四处张望,并且很快就看见酒桌上的文卿。
咚。
文卿又敲了一下,昏暗的酒馆中,烛火仿佛也为这一声跳动了一下。
他的眼神就像老鹰面对猎物一样,充满了专注和掠夺的欲。望。亦或者说他的眼神是出于一种蔑视和饥饿——作为一个灵敏的蔑视这些迟钝的,又因为被一群迟钝的感官包围,周围的一切都过于迟钝、毫无创新,低度开发的感官所展示的世界不能满足高度开发的感官,以此才产生的饥饿。
随着他的这一声敲击,某些酒杯被放回木桌,某些谈话的人茫然地停下,某些人类或是兽人将眼神聚集到这个年轻的人类所站的酒桌上,将眼神投向他。
这年轻的人类少年穿着烈焰一样的颜色,像是火一样发光。
咚。
安静像是一场飞速传染的瘟疫,或是龙卷风——在所有人类或是兽人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一个个眼神投向了文卿,每一张脸的长相都不一样,可是每一张脸上都写着共同的、不知名的渴望。
这里只是一个佣兵的酒馆,在这里喝酒的也都是佣兵里的底层。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或许也曾有梦和精彩,壮志豪言,然后一切都在千篇一律的生活中熄灭。
咚。咚。咚。
文卿歪着头扫视酒馆,随着众人的心跳落下鼓音。
他好像看了所有人,又好像谁都没看。他空茫的眼神扫过的时候,既让人觉得有一瞬间他已经将你整个人都看透,也让人觉得他是透过你在看别的人。
但他的手非常有力并且稳——他的眼神最飘忽的时候他的手依然会这么稳,让人怀疑是不是哪一天他老得快要死了,手背上长满了老年斑,肌肉松弛,手骨僵硬,那时候他的手依然会这么稳,稳得像是这个世界上最稳的东西,往后有人说起稳的时候,都会说“稳得像那个吟游诗人的手”。
“哈。”他忽然短促地笑了一下,所有人都为他的这一声笑心中一跳。
这笑声里好像有别的不平凡的东西。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他敲打的速度变快了,其实也不至于非常快,神奇地应和着人类和兽人的心跳声,应和着他们的呼吸和眨眼,而所有的人类和兽人都在这奇异的鼓声中找到了自己——不是作为个体,而是作为整体的一员,作为无数被放大的感官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