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卿当然不肯滚,起码不肯立刻就滚。
他与生俱来的敏感天性让他能觉察到一切他想知道的细微变化,包括但不限于别人的心情。他也擅长使用自己的天赋,注意到所有旁人不会给予关注或者干脆说旁人根本就没办法关注到的微小细节,摄取信息并且整合它们。
这无疑为他蒙上神秘莫测的光辉,毕竟他是如此散漫,从不认真思索,但永远对答案了然于心。
任何一个行业里的成功者都有这种能力,但多半都是在长年累月的拼杀博弈中后天锻炼出来的,鲜少有人生来如此。
而那生来如此的少部分人,从诞生起就是领导者和掌控者,哪怕他们自己没有这样的认识。这种人只要稍微一个打量就能看透你,他知道怎样拨动你的心弦也知道怎样能让你万劫不复,因而即使他并不刻意,也难免会在一定程度上掌控你。
文卿没有仔细关注过自己的天赋,他所有的判断还都只是出自本能,粗糙而不经意,可就是这样未经雕琢的不经意才最是无迹可寻。
如果说在签订契约之前卡隆大魔王对他的态度是既沉迷又警惕,那么签订契约之后那一丁点的警惕便灰飞烟灭了,只剩下沉迷,像是面对一只已经被圈养在笼中的小动物,鳞爪再怎么锋利,卡隆也不放在心上。
魔族的占有欲是个很难解释的玩意儿,大抵就像是游戏里的无可更改的人物基础设定一样,不需要追究是否合乎逻辑,反正它就是那么存在了,由此顺理成章地成为逻辑的一部分。非要打个比方的话,它像是种族的劣根性,但凡是个魔族,性格里就会有这种成分,区别只在于多数种族总是竭力藏起自己的恶毒,而魔族最不在乎。
契约之后对方就只看得见那只小动物柔软的皮毛了,就像人们去动物园的时候就算面对危险的食肉动物也不会心中胆怯,因为对方看上去再怎么自由,本质上都已经被牢牢锁在囚笼里。
狡猾的恶魔肯定在契约上做了什么手脚,文卿对此心知肚明。但他毫不在意。除了灵魂以外他身上没有值得卡隆贪图的,而作为虔诚的信徒,他的灵魂永远受到自由之神的庇护。
这家伙关心的重点有点跑偏……一般正常人在这时候就会开始考虑卡隆究竟想做什么了,然而文卿却觉得无所谓。
他只关心卡隆对他的态度,而在作出放肆的举动后卡隆依然不动如山的时候,他就清楚自己已经有了在卡隆面前为所欲为的权力,放心大胆地缠了卡隆半晌,撒娇打滚,兴奋地又说又笑又问,想知道卡隆做了什么让他那么难过。
可卡隆只是笑。或许是非人的缘故,他眼里天生一股哥特式的癫狂,即使身着艳色站在辉煌而刺目的焰流下,也显得十分阴郁。
这传说里的大恶魔其实并不算美,他清秀的面容甚至还很文弱。像个身体不太好的小少爷,出行时必有忠仆的重重护卫。
然而他的魅力却十分深刻,以至于非要在人们的心底刻得鲜血淋漓才肯罢休。
卡隆和蒂恩托不同。文卿想。他们太不同了,完全不应该放在一起来比较。
他在过度愉快和兴奋里有些发昏的头脑渐渐冷却,才开始惊讶自己为什么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卡隆和蒂恩托完全不同。他们是两个种族,两种处境,还活跃在不同的时代,因此也不可能有任何接触,至多都对对方有所耳闻,性格外表气质更是天差地别,这种不同倒不好说有何高下之分,可迥异是不容置喙的。
蒂恩托是一首完整的大型套曲,他和周围的环境相处融洽相得益彰,他就是一整座森林,他外放的自我囊括了天空花鸟树和土地沼泽小溪,这套曲便也剪裁有度,磅礴且悠长;卡隆却是不协和音,是两个音节之间最为刺耳的音差,非常不协调,非常不悦耳,非常短促,却能撕裂整部乐曲的和谐。
像是白纸上的一个黑点,能以一己之力破坏全境;像是脆亮的一耳光,把梦中的人鞭醒。
只要看过一眼,就会牢记一生——那才是卡隆。
文卿忽然不说话了。
在某一个瞬间里他徜徉过万端思绪,那些纷乱嘈杂的东西在他的大脑中吵吵嚷嚷,他听不清更无从分辨,于是乍然失语。
他看着卡隆,或许是因为看得太认真太沉浸,神色中有种淡漠的恍惚。
此刻他被卡隆占据了心神,却想起蒂恩托,想起那首以精灵王的名字命名的乐曲。
或许正确的顺序是反过来说。
他想起蒂恩托,想起那首乐曲,然而此刻却被卡隆占据了心神。
几日前他曾悲痛欲绝,因为他见到蒂恩托,知晓他从前见过很多人往后会见更多人,或平凡无奇或声名显赫,但此后再无见那般心情;几日后的今天他却如蒙当头闷棍,头晕眼花昏头转向,踉踉跄跄路都走不端正,被硬生生扯出陶醉的梦里。
他有些懵。
“醒了?”卡隆凉凉地说,“醒了就赶紧滚。”
“唔。”文卿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魂不守舍,手指下意识地抽动着,想了一会儿之后,取出一把琵琶来。
这是一把月白色的琵琶,半梨形的音箱后背细细地描绘着美人倒弹琵琶的图画,画工不甚精巧,好在笔法流畅、美人可爱,那盈盈一握的纤腰随着音箱后背的弧度弯折,将倒未倒,更显身姿灵动,妙趣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