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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健太出身医学世家,据记载自江户时期他的先祖便是日本著名的奥医师,到了明治时期,他的先辈们远渡重洋,将西医融会贯通,成为连天皇都赞誉有加的医学大家。
他的曾祖父伊藤光出生于1911年,后考入京都帝大学医学部,对当时属于前沿科学的脑外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战争爆发,作为伊藤家年轻一辈的杰出代表,伊藤光应征入伍,被派往中国东北,参与一项极为秘密的医学研究。
1939年,日军从伊藤光所在的石井部队抽调部分骨干技术人员,赴广东筹建波字第8604部队,伊藤光带领的研究小组被命名为“特别一课”,由他本人任课长,继续之前的秘密研究。
1941年底,香港|沦陷,次年冬春之交,大批广州难民通过水路被遣返,波字8604部队奉上命负责对难民的检疫。
近二十万人滞留在珠江南岸的南石头惩戒所,随着气温升高,爆发了严重的疫病。大批难民死去,尸体处理不及,又传染了更多的人……难民不愿坐以待毙,组织多次逃亡活动,死亡甚众,甚至将传染病带入了广州市区,给驻扎当地的日军造成极大威胁。
负责难民处置的军官被问责,伊藤光也受到波及,1942年底被遣返本土接受审判,直到战争结束才无罪释放。当他回到家乡的时候,战争早已毁掉了他的家族,几乎所有亲属都在战火中死亡了,伊藤光万念俱灰,几欲切腹,最终在医学院一位同学的帮助下重新振作,远渡重洋来到美国,娶妻生子,重新开始。
1947年,伊藤光在北卡罗来纳州建立了伊藤实验室,以自己在波字第8604部队的研究为基础,渐渐在治疗基因造成的脑部病变领域取得了一些进展。五年之后,亚瑟资本找上门来,伊藤实验室变成了Ito研究所。
“这是一项非常伟大的研究,不管你想不相信,我曾祖、祖父、父亲,包括我自己,都为它奉献了全部的精力。”伊藤健太站在两个房间的交界处,低声说着,“诚然,它产生在战争中,带着不可回避的原罪,但科技本身是无罪的,有罪的只是运用它的人。”
李维斯点头表示理解,伊藤健太接着道:“医学院毕业以后我开始参与父亲的研究,渐渐发现一些危险的苗头,我觉得亚瑟资本的目的并不单纯,于是向父亲提出质疑。一开始他训斥了我,但之后他自己也开始留心RIVER的一些动向……现在想来,也许就是因为我的质疑,才导致了他的死。”
李维斯十分诧异:“你父亲的死,并不是意外?”
“2019年年初,我父亲多次去费城和博伊尔面谈,回来以后情绪非常不好。五月末,我最后一次陪他去费城参加RIVER的会议,回来之后他告诉我Ito和RIVER在经营上有分歧,研究所可能要关门了。大约一周以后,他就出了车祸。”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一点的?”李维斯问,“继承Ito之后一直是你主导研究,和博伊尔对接,你没发现过什么吗?”
伊藤健太气息一窒,哑声道:“Ito是我曾祖父创立的,我们伊藤家四代人为这个项目投入了全部的心血,我不想让它在我的手中停止。所以当博伊尔劝说我继续下去的时候,我顺理成章地答应了。有的时候人会被自己的欲|望蒙蔽,当你执着地想要一样东西的时候,会忽略一切危险,甚至刻意回避一些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将你心心念念的目标无限放大,堵塞全部的视野。”
李维斯依稀记得自己在哪里听到过这番话,仔细一想才发现是唐辉曾经说过的。
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命运际遇却奇妙地走进了同一道车辙里,同样因为某些坚定的执着,而把自己交给魔鬼做了傀儡。
也许,被博伊尔,被亚瑟资本盯上的人,最终免不了都是同样的结局吧。
“博伊尔是个非常危险的人,他像蜘蛛一样擅长织网,在你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被他笑吟吟地困在了网中央。”伊藤健太道,“他说我父亲的想法太过保守,刻板的理念严重阻碍了Ito的发展,他建议我尽早将研究应用到人体上,RIVER会为我摆平一切法律事务,会给我提供安全的志愿者……我那时候从医学院毕业不过几年,年轻气盛,野心勃勃,在博伊尔一再保证之下接受了RIVER的新计划。”
之后的事情和宗铭当初推断的差不多,伊藤健太给不同国家和地区的所谓“志愿者”做了脑部改造手术,效果一直不甚理想,直到遇上唐辉。
“为什么唐辉是改造最完美?”李维斯问他,“为什么你们选择在中国建立‘彼岸’实验室?”
“这涉及一些医学上非常复杂的理论。”伊藤健太说,“简单地说,‘E病毒’——你们是这样称呼它对吗——是一种非常难以精确控制的病毒,伊藤家四代人穷极一生都没能找到它最安全可靠的变种。我梳理了它的家族树,认为只有找到相容度最高的实验体,才有可能培育出优质变种。你知道,E病毒的初始病原体来自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波字第8604部队,而波字第8604部队当时在广州,所以我推断只有中国人的DNA才最适合这一研究。”
李维斯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不了解波字第8604部队,甚至都没听说过这个番号,但对它脱胎而来的母体——“石井部队”耳熟能详,因为那就是传说中几乎和奥斯维辛集中营齐名的“731细菌部队”。
二战结束近一个世纪,在李维斯心中那场席卷全球几乎所有大国的超级战争,一直只是教科书里平铺直叙的文字,影视剧里波澜壮阔的故事,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它离自己这么近!
战争的余烬原来从未彻底熄灭,只是被历史厚重的灰尘掩盖而已,一旦某些野心家吹一口气,它就会死灰复燃,像毒蛇一般蜿蜒燃烧。
八十多年前,珠江南岸二十万难民的枯骨造就了波字第8604部队在细菌战上的“辉煌”成就,八十多年之后,“彼岸”带着地狱中复活的撒旦——E病毒,重归故里,张开血盆大口继续吞噬中国人的血肉,制造了一个又一个惨案。
李维斯看着眼前头发花白、身体佝偻的日裔男人,胸中气血翻腾,不能自已。
这是另一种侵略,另一种战争,而站在他面前的,便是侵略者的实体,战争的化身。
不,不能意气用事,他只不过是傀儡,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受害者,真正站在幕后俯视一切的是亚瑟资本……李维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反复告诫自己,提醒自己加布林之行的目的,UMBRA所有人殚精竭虑为得是什么。
伊藤健太在一定程度上说得对,E病毒脱胎自战争,带着无法回避的原罪,但技术是无罪的,时至今日,真正残害无辜的,是控制和使用E病毒的人——亚瑟资本。
“那么,你在唐辉身上做的实验,成功了?”李维斯强压着心头的愤怒,尽量平静地问道。
“只能说比其他人效果都要好,但远谈不上成功。”伊藤健太看出李维斯压抑的悲愤,语气越发低沉,“事实上,只有找到E病毒的初始病原体,才能彻底找到控制、完善它的办法。这么解释吧,最优情况是得到八十多年前培育出E病毒的人类DNA,但显然那是不可能的,当时的实验体肯定早已死亡,尸骨无存。次选方案,是从现有志愿者中找到最接近初始病原体的DNA碱基对。这就好像给病毒改造确定一个锚点,一个基准,有了这个基准,研究才能逐渐趋于稳定。”
李维斯大致听明白了:“唐辉的DNA是目前最接近初始病原体的样本?”
“是的。”伊藤健太说,“这一点,我并没有告诉RIVER。”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他们的目的并不单纯,比我父亲当年意识到的还要危险,还要黑暗。”伊藤健太沉沉说,“我们伊藤家之所以一直研究E病毒,是因为它可能给基因型脑病带来治愈的可能,包括帕金森、渐冻症等等,即使我一时鬼迷心窍接受了博伊尔的建议,也只是想通过寻找志愿者来加快研究进度而已。但就在2025年初的时候,我无意间得到了一份RIVER内部发给亚瑟总部的绝密邮件,才知道他们一直以来的目的是利用E病毒制造超能力者,然后通过植入实验体脑部的仿生芯片控制他们,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就我所知‘彼岸’的实验体,包括唐辉在内,脑部都有植入手术的痕迹。”李维斯尖锐地问,“这些手术不都是你首肯的吗?”
“那完全不一样。”伊藤健太微微提高了声音,说,“这项技术确实是RIVER提供给我的,但我给志愿者植入的并不是控制型芯片,而是辅助治疗型,我也是从邮件中才知道他们一直有其他研究所从事仿生芯片方面的研究,一旦完美的E病毒被制造出来,二者立刻就会被结合起来。正因为这样,我才隐瞒了锚点研究的部分结论。”
他扫了一眼钟表,眼神焦急:“我只能大致向你解释这么多了,更加详细的东西我都记录在一个秘密的量子云存储空间里,只要拿到用户名和密码,就可以在任何一台电脑上下载打开。事实上,从拿到那封邮件之后我就觉得自己迟早要出事,就像我父亲一样,所以我将自己所有的实验记录和视频工作日志都备份在云端。可惜事情来得太突然,我还没来得及想出妥当的计划就被关在了这里。”
他自嘲地笑了笑,道:“当初我出于残存的一点良知,没有告诉RIVER关于E病毒锚点研究的结论,没想到竟然救了自己的命——为了这个他们舍不得杀我,只能把我关起来,希望加布林封闭沉寂的生活能磨灭我所有的人性,彻底屈服于他们。”
伊藤健太掏出一个小小的纸条,交到李维斯手中:“记下它,然后毁掉,我想,那里面应该有你们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