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四岁那年死了爹。爹是淹死的我知道。我和娘被人叫去河边看爹。爹湿漉漉地躺在河滩,脸色发白。爹对娘说了话,又对我说了一句“儿子替爹报仇”。埋了爹,我问娘爹是谁害死的。娘说是“六指脚”害死的。我问“六指脚”是谁。娘说“六指脚”是宫里人。我问娘他为啥要害我爹。娘说总是因为宫源居。娘又说,叫他别去他偏去,搭上身家性命好了。
爹在我六七岁时进了宫源居。记得爹对我说,咱北京有名饭馆数宫源居。我问凭啥。爹指着自己鼻尖说爹是宫源居总厨。我和娘捂嘴笑。爹说笑个屁。我们放声笑。爹告诉我,不是拔尖饭店爹怎么会去做主厨?我问哪里好。爹掰指头说“三好”。
爹被“六指脚”害死后,我还记得爹说这话的神态:盘在炕上,含着竹烟杆吭吭咳嗽,一张脸又黄又瘦,额上皱个“川”字。我问过娘,爹做厨子怎么不胖。娘说跟他师傅一样好酒。
爹在我八九岁时带我去宫源居玩。我去了才知道爹没瞎说。宫源居后厨好宽,几十眼炉灶火熊熊,上百厨子杂役各自为政。我爹进去挥挥手说:“各位雅静——”后厨便没了人声,只有锅头吱吱响。我跟在爹后面嘻嘻笑。
我跟爹在宫源居玩了几年,才知道宫源居真有“三好”。一是位置好,立在王府井街边,金鸡独立,四周全住着有钱的主,就是没一家像样的饭馆;二是金碧辉煌,那是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琉璃瓦、白石阶,晃眼;三是三百道当家菜轮番上阵不重台。
我最喜欢宫源居当家菜改刀肉。
那天来了紫禁城的贵客,爹亲自上灶,炒了一盘金黄色菜。爹夹一筷子喂我。我吃了特舒服,味蕾大开,伸筷子还要。爹撇开我的筷子叫人送出去。我问爹啥菜这么好吃。爹说改刀肉。我问啥叫改刀肉。爹说皇帝菜。我不信。我说爹没进过紫禁城怎么会做皇帝菜?这时上菜人笑嘻嘻进来说:“客人有请柳总厨啊。”我爹上去,一会儿红着脸回来说:“来了紫禁城一帮御厨,问我怎么会做御膳。”爹嘿嘿笑大口喝茶,茶水溢出嘴角湿了衣襟。我不敢相信爹会做御膳。爹要是走在街上,寸头短须,黑棉袄黑棉裤黑棉鞋,一地道北京人。
我要爹教我改刀肉。爹平常忙少教我,这会儿精神倍爽,说:“正好将就食材,就教你这小子一招呗。”爹将猪臀尖儿肥瘦肉咚咚咚切细丝,将水发竹笋洗净放骨头汤煮,捞起切丝开水焯,再将肉丝笋丝油锅干煸,加鸡汤鸭汤口蘑汤、酱油香油绍酒,肉笋金黄,勾芡收汁,起锅装盘。爹对管账的说:“菜记我名下,大家吃。”
爹在家不做菜。我没吃过爹的菜。后厨好多人也没这口福。大家争相下箸,一盘改刀肉顷刻见底。这个说笋丝柔韧、肉丝筋硬,那个说味道鲜美、爽而不腻,我说清秀悦目、色香味美。大家哈哈笑。
我问爹这怎么是御膳。爹说这是道光年间的事。当年道光皇帝省吃俭用,见顿顿都剩菜发脾气,要求一道菜多吃几顿。膳房总管领旨下去要总御厨刘一刀想办法。刘总厨便日夜捣鼓出这道菜。这道菜的特点是可以储藏,冬季装篓可放三月,夏季能存一周,加热再吃,原味不变。道光皇帝满意,把这菜定名改刀肉,成为清宫御膳。
爹死了,我再没去宫源居。宫源居几个大厨常来我家玩,总是大包小包带吃食。娘推不掉,就将这些东西弄给大家吃。这几个大厨都是我爹的徒弟,爹在世时就常来我家。娘是他们的师娘,像他们娘。
我老想爹说的“儿子替爹报仇”的话,就问他们,我爹究竟是怎么死的。他们说被人害死的。我问被谁害死的。他们说法不一。有的说可能是张掌柜,死那天不是张掌柜带你爹出去的吗?有的说张掌柜不是那种人,必定还有他人。有的说可能是蒋老板。张掌柜是宫源居的。蒋老板是宫源居的老板。
我不明白他们的话,就问:“那我爹怎么说他是‘六指脚’害死的?”
几个大厨面面相觑。娘急忙拿脸色制止我。黄大厨问我:“‘六指脚’是谁?你爹是这样说的?”陈大厨说:“我们都不知道谁是‘六指脚’啊,是宫源居的人?”我急了说:“啊?你们都不认识‘六指脚’啊?那……我找谁报仇?”娘忙岔开话说:“菜都凉了,别净说话,都吃点菜。”边说边起身给大家布菜。
黄大厨说:“师娘,这事得追究。我觉得啊咱宫源居神了。宫源居地处北京,所用食材不外乎来自周边地界,可咱们日常用的食材,师娘不清楚,我这几个师兄弟清楚,来得可远了,有蒙古乌珠穆泌羊、新疆哈密瓜、东北关东鸭、野鸡、狍鹿、福建广东金丝官燕、镇江鲥鱼、苏州糟鹅、南京板鸭、金华火腿、常熟皮蛋、信阳毛尖,应有尽有,也没见咱采买出远差啊。”
陈大厨说:“我也觉得神秘。咱昨儿还做了一道菜——富春江鲥鱼。我就纳闷了,富春江远离北京几千里,活蹦乱跳的富春江鲥鱼哪儿来的啊?我问张掌柜是富春江鲥鱼吗?张掌柜怎么回答,嘿,啥眼神啊,您瞧瞧不是真资格的富春江鲥鱼是啥?俺这脸不知往哪搁。不是俺吹牛,富春江鲥鱼俺一眼就瞧得出,宫源居的富春江鲥鱼是真货,正因为是真货才纳闷,怎么弄来的啊?”
浙江富春江盛产鲥鱼,色白如银,鱼体丰肥,肉质细嫩,脂厚味美,清炖清蒸,鲜嫩无比。明朝列为贡品,康熙朝为满汉全席主菜,被誉为鱼中上品,南国绝色。到了这会儿光绪年间,富春江鲥鱼从杭州出发,千里驿道三十里挖一水塘暂储,上千民夫三千快马日夜兼程,才得以抵达北京,自然万分珍贵,为皇家专享,而市面见富春江鲥鱼者唯北京宫源居。
黄大厨说:“对啊,我也纳闷。富春江鲥鱼从何而来?”
陈大厨说:“不可能采自浙江。只有一条路……”
大家颔首点头。
我不明白,问:“啥路?”
娘悄悄拉我衣襟冲我摇头。
陈大厨说:“还有怪事。前天张掌柜运进一车食材叫库房验收。我上厕所路过瞧了几眼,心里咯噔一下,你们猜看见啥?我的妈,几包广东金丝官燕裹着明黄锦缎系着大红绣带。张掌柜撵我走。我边走边回头看,正撕包裹呢。你们说神不神?”
我问:“啥叫明黄锦缎、大红绣带?”
黄大厨说:“皇家贡品。”
我一脸惊讶地说:“啊?皇家贡品啊?怎么……”
娘一把捂住我嘴说:“小子你轻声点。”
陈大厨说:“小师弟,哪儿听哪儿丢,别往外说。”
我看大人们一脸严峻,知道事关重大,忙鸡啄米直点头。
黄大厨喝杯酒,抹抹嘴说:“咱宫源居还有个神秘。”
一直没话的罗大厨插话说:“您说蒋老板吧?”
黄大厨说:“不是他是谁?我就奇了怪哈,堂堂正正的宫源居老板,怎么进进出出像做贼似的?”
几个大厨哈哈笑。陈大厨说他也觉得怪。罗大厨说他早有疑虑。娘说怎么这样。我问谁是贼。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起来。娘不断给三位大厨布菜上酒。
啥时起风了,窗纸噗噗作响。
娘要我去买酒。我说别慌我要听谁是贼。大家哈哈笑。我跑去胡同口买来酒问娘说到哪里了。娘说小人别多问。我问黄大厨。黄大厨说:“听好嘞,我正说个事。陈大厨、罗大厨你们还记不记得?去年张掌柜是怎么上任的?”三个大厨笑。
黄大厨说:“那天,原来的掌柜被蒋爷开了,说是今儿晚间来新掌柜。我们想蒋爷必定是设晚宴替新掌柜接风,哪知晚饭时间到了没人影,睡觉时分还是没人影,都觉得黄了,便各自上炕。谁知半夜时分有人敲门,打开一瞧是蒋爷,再一瞧身后有个陌生人。蒋爷叫大伙到院里集合说事,又说亮灯干啥,统统灭了。大伙来齐了。蒋爷把陌生人介绍给大家,说这就是新掌柜姓张,大伙今后都听他的。”
我问:“为啥叫灭灯啊?”
娘说:“不懂别问。”
黄大厨说:“你问我,我问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