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爷说:“天天?一个月都是这样?”
我说:“是。”
周爷在案房走来走去,突然停步说:“要出问题!要出问题!”
我忙问:“出啥问题?我又出啥问题?”
周也说:“不是你出问题,是苏拉出问题。你赶紧回去守着李允有,我想办法把他调出来。你怎么能这样做?你可能害了他。”
我大吃一惊,这话怎么说?我怎么会害他?忙说:“周爷您别吓我啊,我……我这就回去。”说罢转身就跑。
紫禁城分外朝和内廷两大部分。内务府在外朝西边,太妃宫在内廷北边,中间隔着很远的路。内廷以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后三宫为中心,两边是养心殿、东西六宫、斋宫、毓庆宫、太妃宫、御花园,是皇帝与后妃居住的地方。外朝以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三大殿为中心,是皇帝举行朝会、朝廷举行盛典的地方,两边是文华殿、文渊阁、上驷院、南三所,西边是武英殿、内务府。
我边跑边想,内务府管御膳房、敬事房,敬事房管太监、宫女,周爷可以通过毛大臣、敬事房调动李允有,就是蒋爷、黄厨头想拦也拦不住,这是规矩,内务府权力大着呢。周爷给我讲过内务府,说内务府是朝廷最大的衙门,有三千多官员,是户部人数的十倍,原因是管的事太多太杂,主要管皇家事务,比如膳房、服饰、库贮、礼仪、工程、农庄、贡品、畜牧、护军、扈从等,最肥的是广储司,管皇室的金银珠宝、皮草瓷器、绸缎衣服、茶叶贡品。内务府有七司三院和三十多个附属机构,其中就有管我们御膳房食材的掌关防处、管御膳房的御茶房、管太监宫女的敬事房。
我气喘吁吁回到太妃膳房,逢人就问李允有呢,说没看见,心里一阵紧,赶紧去厨房找,没人,又去住地找,还是没人,抬头看见黄厨头在窗边嗑瓜子冲我冷笑,心里咯噔一下,看样子他知道,忙稳住神色、放慢脚步走过去说:“黄爷瞧没瞧见李允有这小子?”黄厨头嘿嘿笑说:“找他干吗?又想吃鸡鸭头啊,嘿嘿,吃不到啰。”我心里发凉,讪讪一笑说:“啥意思?吃点鸡鸭头您也有意见?您吃香的喝辣的我可没说话啊。”黄厨头说:“去敬事房找吧,兴许见得着。”我脑袋顿时轰轰作响,大事不好,忙问他:“说啥呢?犯啥条例啦?啥时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周爷一语成谶。等我赶到敬事房,还没找人说上话,事情已无法挽回,李允有已被活活打死,罪名是偷食材,顿时令我昏厥过去。我无法原谅自己鲁莽行事,深深责备自己害了李允有,因此大病一场。当我醒来看见周爷时,一个念头像闪电划过脑际,我万分着急地说:“周爷您赶快救他!周爷您赶快救他!”周爷叫我别犯糊涂。我说:“真的真的,您赶快救他!要不还要出事!”周爷左右一看没人,凑过头压低声音问:“谁?”我说:“徐司房。”周爷哈哈笑说:“他啊,没事没事,大可不必为他担心。”我就不明白了,如果说黄厨头、蒋爷知道李允有帮我调查太妃膳房食材的事而惩罚李允有,那徐司房提供账簿不是更应当遭他们惩罚吗?如果说周爷有一语成谶的先见,怎么这会儿却毫无警惕?我浑身乏力,头痛得厉害,张嘴说不出话,急得哇哇叫。周爷却一再叫我安心养病,不必为他担心。
周爷又一语成谶。徐司房果然安然无恙。
过了些日子,我按照周爷的吩咐,继续调查两千只鸡鸭怎么飞出太妃膳房的事,也慢慢有了一点线索。前面周爷说了,两千只鸡鸭要用车拉,我就留心进出太妃宫的车。进出太妃宫的车有三种情况:一种是去内务府领食材的车,每天行程限定内务府来回,不应该有问题。第二种是太妃乘车出去游玩,我查了规矩,每月只有一次,不可能一次带走上千只鸡鸭。第三种是赵太妃每隔十天请宫里萨满来驱邪。
萨满就是女巫,职责是代表皇后行法事驱邪,受人尊敬,宫里人称萨满太太,见着了太监打横、护军行礼,如迎主子。萨满住坤宁宫,宫内行走坐驴车。赵太妃仗着先帝余威,每十天要萨满来跳神驱邪。我怀疑黄厨头利用萨满的驴车夹带私货,就准备悄悄检查一下。这天萨满坐驴车来了,被迎进去喝茶休息,驾车太监照例把车停进棚内也进去喝茶。我见黄厨头在陪着赵太妃、萨满说话,借故溜到车棚,左右一看无人,正待俯下身子做检查,突然听得一个声音说“这位爷有礼了”,吓一跳,回头一看,一个太监模样的年轻人,不是太妃宫的,不认识,正客气地对自己微笑说话。我吭吭咳两声,挺直腰杆说:“不客气,有事请说。”
那人说:“请问爷,徐司房在哪儿办差?”
我一愣,找徐司房的,啥人啊,莫不是敬事房的?便多了个心眼问他:“谁是徐司房?这儿没有姓徐的。你是哪个宫的?找他啥事?”
那人左右一看说:“这儿是太妃宫吧?应该在这儿啊?”
我说:“找错地了,太妃宫在那边呢。”我胡乱给他指指远处。他掉头就走,边走边自言自语:“怎么说是这儿啊。”
我正想接着检查驴车,可一想不对,来人气势汹汹像是闹事的样子,莫不是徐司房惹啥事了,得赶紧给他吱一声,免得他被这人逮住,便往徐司房案房走。我走出不远见着徐司房的背影,要去赵太妃那儿的样子,忙叫住他说事。他一听变了脸,拉我一边小声说话,重复问我这人啥模样、啥身高、啥声音,末了抠头皮,突然喔的一声拔腿就走,走几步又返回来对我耳语:“这人是八大胡同妓女,找我闹事来了,要是再来你帮我轰走,我得躲躲。”说罢转身一溜烟跑了。我纳闷了,啥乱七八糟的,怎么会是八大胡同妓女,简直是胡言乱语,便喊着追上去想问个究竟,却听见刚才那人远远地喊我“喂,那位爷——”只好停步不敢再追,害怕暴露徐司房。
不一会,那人找不着地又回来找我。我请他进屋喝茶,趁机打量他一番,个儿不高,有脂粉味,一身太监服显得宽大,一双小脚,越看越像徐司房说的人,不由得暗自吃惊,妓女怎么进宫来的?怎么会认识徐司房?徐司房说她来闹事,徐司房是太监,与妓女八竿子打不着,闹啥事?换个人比如厨役,那肯定是风流事啰,难道徐太监也有风流事?不可能不可能。
我得打听打听。我就问她:“你找徐司房啥事?欠你银子啊?”
她咕噜咕噜喝茶,喝急了茶水顺嘴流在衣襟上。她抹抹嘴说:“可不是吗,欠银子不还老不打照面,不是存心赖账吗?那哪行呢?我们靠这个维生呢。”说罢又喝水。
我问:“你是宫外面的人吧?”
她放下碗,紧张地说:“我……我不是宫外面的人,是……内啥府的……”
我哈哈笑说:“说不圆了吧,自己衙门都说错了,还跟我扯谎。说,你究竟是哪儿来的?不说拉你去见护军,打死你!”
这人禁不住恐吓,说了实话。她叫齐玉娇,是八大胡同追月楼的妓女。她说她因模样不怎么样,在追月楼揽不上生意,就去北海东侧内宫监开店做生意。北海东侧内宫监是太监齐聚之地。紫禁城的太监当值住宫里,不当值不能住宫里,每天晚八点听得乾清门喊“大人们下钱粮啦——”就得赶紧出宫。宫里太监不愿与百姓杂居,一般都住景山西侧板桥、东侧黄化门和北海东侧内宫监一带的大片地区。有人住就有生意,卖吃卖穿卖艺卖烟卖色的啥都有。齐玉娇在内宫监做的就是太监生意。
太监嫖娼原本匪夷所思,但我在宫里听说过这等事,也并不惊讶。太监虽说是净身入宫,但性情总扭不过来,不但自己如此,就连宫里的娘娘和宫女也这样认为,于是便有了太监宫女结对食的习俗,就是做假夫妻,也出现娘娘宠小太监的情形。更有甚者,有的太监净身不严,或做手脚手下留情,致使除根不净,死而复生,便出现太监嫖娼之事,至于质量,又当别论。
徐树叶属于哪一类不得而知,只是有此雅兴。据齐玉娇说,徐树叶常来内宫监追月楼玩耍,与她相识,久而久之成为相好,徐树叶时时给些脂粉、银子,有时手紧,白吃白住也有,但她并不计较,图的是来日方长。
我还是不明白,问她:“徐树叶和你好就好吧,宫里太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问题是你怎么想起进宫来呢?谁叫你进宫的?你怎么进的宫?你应该进不来啊!”
齐玉娇说:“我也不想进宫的,这么多护军怪吓人的,是你们……你们的人叫我来的,你们不叫我、不给我腰牌我进得来吗我?”
我大吃一惊,有人叫她进宫,还给她腰牌,忙说:“谁叫你进宫?腰牌呢?我看看。”
紫禁城城墙四边各有一门,南为午门,北为神武门,东为东华门,西为西华门,都有护军和内务府的人把守,进出凭腰牌。我进出宫就办了腰牌,木头做的,正面写衙门编号和皇帝年号,比如我的腰牌写的是御膳房,后面是一方内务府的火印。进出紫禁城的人多,各色人等都有,守门的不认识,进出全凭腰牌,有牌就进,也不管你是谁。
我接过齐玉娇的腰牌看,御膳房的,问她:“紫禁城这么大,你不怕迷路啊,当心撞到禁军衙门找死。”
她说:“我也这么说了。他说别怕,你进宫就找太妃宫,宫里的人都知道,到了太妃宫找徐树叶,有人给你指路。我……我就来了。兄弟我看你慈眉善眼是好人,放我一马吧,我也不找徐树叶了,我想回去。”
这正合我的意思,就说:“算你聪明。行,跟我来吧,我送你出去,一路别吱声,有人问也别搭话,有我应付,听见没?出了事我可救不了你。”
她答应好好,说谢谢我,伸手就拉我手。我急忙让开说:“干啥干啥,大白天拉拉扯扯好看啊?跟我留点距离啊,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