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哥与房主反复讨价还价,甚至提出不要家具,最后达成协议,连房带家具差不多是我留给的银子数,于是皆大欢喜,找中人写买卖契约,准备举行买卖仪式,签字交银票成交。舅哥说的出事就出在这个时候。举办买卖仪式的头天晚上,娘和舅哥一家人刚吹灯上床睡觉,突然有不速之客敲门,问是谁,回答是卖房人,说夤夜打搅实在抱歉。舅哥和娘穿衣起床暗暗合计,来者不善,怕是要涨价,心里便惴惴不安。
开得门来,请进房主就座,说烧水泡茶,便被房主叫住说,说几句话就走,不打搅了,但坐下却迟迟不开口。舅哥稳不住,说,咱们的房价可是当面锣对锣鼓对鼓说定了的啊。娘叫舅哥别说话。房主嘿嘿笑说,说定了也可以改嘛。舅哥和娘面面相觑。舅哥说我们估计来者不善嘛,果不其然,你硬是来涨价的啊。娘说房契都写好了还要改啊。房主吭吭咳嗽说,你们别急啊,听我解释。他解释说,他隐瞒了房屋的问题,一个是修建时间延后了五年,一个是地基曾塌陷过,想起来觉得对不起你们,不应当欺骗你们,所以连夜上门商量,你们若是不要,咱们明天就不签约了,若是你们还是要,我半价卖给你们。
舅哥和娘本来睡觉被叫醒就犯糊涂,这会儿听了更犯糊涂。舅嫂和娘的大哥大嫂在里屋听了也忍不住出来问这问那,请房主说清楚一些,究竟发生啥事了。房主又把他的话重复说了一遍。娘和舅哥一屋人算是大概明白了。舅哥是屋里的当家人,又是我的委托人。大家要他拿主意。舅哥一时也犹豫不决,便对房主连夜造访表示感谢,说这事太突然,请容许我们商量后明天回话。房主说正是这个意思,你们就商量吧。
这一来这觉就没法睡了。大家围坐八仙桌商议到东方欲晓。娘的意见是这房还是要,房主说的地基问题是老问题,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不是好好的吗?舅嫂说降价一半谁不要谁傻。娘的大哥说这屋要不得。大家问为啥。他说反正要不得。娘的大嫂说老头子说要不得肯定要不得。娘一想也觉得要不得,说哪有主动说自家货不好降价的啊。娘这一说她大哥大嫂异口同声说就是这个理由。舅哥舅嫂坚持己见。一家人分成两派,谁也不服谁。
雄鸡高唱,红日含山,大家还是各持己见,也就顾不得早饭的事,各自分头行动。娘和她哥嫂去找买卖的中人希望暂停买卖。舅哥夫妇去找房主人继续办理买卖手续。谁知中人正在房主家里。舅娘和舅哥一家人找来找去又会师了。中人是县里的青帮大爷,不是白做中人,要收手续费。他一听有人出尔反尔,火冒三丈说,那不行那不行,说好的事必须做。大家自然不干,就与中人发生争执。房主说你们别争了别争了,如果还嫌贵的话,我……我再让一成。中人说你们捡大便宜了,还不快答应。娘把一家人招呼到一边说这房更不能要了。舅哥夫妇也觉得蹊跷,已经让了一半,再让一成,不是白送啊,脑袋进水了吧,便一致决定不要。舅哥把这意见告诉房主和中人。房主说那我再降。舅哥说我们更不要。中人拍桌子发脾气说今天你们不要也得要,不然休想从这屋里走出去。说罢,他冲院里他的一帮人发命令说,都给我守好了,不准他们任何人出门。
舅哥说到这里喊口渴。我急忙给他倒一杯茶。舅哥赶了几十里路又一口气说半天,端过茶杯仰脖子一饮而尽,茶水溢出来顺脖子流。我越听越糊涂。这世上强买强卖只有加价的,没听说过傻到降价的,便问舅哥:“你是说他的房子硬要降价卖给我?”
舅哥边抹嘴边说:“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你娘和我爹、娘、叫我赶车来告诉你,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问:“你这不是说中人不准你们走人吗?你怎么……”
舅哥说:“可不是不准走人吗?我们商议半天想出个主意,说派我出去取银票,中人才答应放我出去,但派两人跟着。”
我问:“那怎么办?”
舅哥嘿嘿笑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我到了集市钱庄,前门进后门出,把那两家伙甩钱庄门口了。”
我叫舅哥稍等,我想想。
我起身走到窗边,凭窗眺望蓝天白云,心里咯噔一下,天下事无奇不有,怎么会有这等好事呢?是不是房主真缺钱啊?一想不对,谈好的价钱是随行就市,我不买自然还有人买,如若肯降六成,岂不成人人争抢的便宜货,还用得着一定要卖给我吗?是不是中人图手续费?就转身问舅哥:“你们不要房也给中人手续费成不成?”舅哥说:“我们也不傻啊,说了,中人不答应,非要我们买不可。莫名其妙啊!”
想来想去,只想到莫名其妙,想不出其他原因。舅哥在一边急了,说崇孔你快拿主意,你娘和我爹娘媳妇还被关押着。我说那走,你带我去看看再说,又说你等我请个假。我扔下手里的差事去隔壁案房跟周爷说了情况。周爷听了一会儿也没明白,只是叫我快去快回,注意别仗势欺人。我说我的周爷,我哪是仗势欺人啊,我大概被人讹上了。周爷这才引起警惕,皱着眉头说你等等,别走,啥事你被讹上了啊?我说我也没明白,反正这房我不买也得买,这便宜不占也得占。周爷说不对,这是有人向你行贿。我大吃一惊,问周爷啥意思,谁向我行贿,为啥要贿赂我?周爷说你别急啊,我想想。我说您慢慢想吧,我娘还被人关押着呢,我得立即赶去救娘,说罢起身就走。
我与舅哥赶车来到事发地。房主一见我来了,忙迎上来做解释,说他完全是一片真心,并无半点假意,又说我是紫禁城著名御厨,理当受到他的尊敬,这折价房子权当孝敬。我见我娘和家人毫发无损,放心了,要家人回去,由我来处理。中人从里屋钻出来,人未到声音先到,说不行不行,然后走出来一个络腮胡黑大汉,乜我两眼接着说,你是宫里官员更应该懂道理,咱们这行有规矩,谈好的房子就得买,何况人家是一让再让,你没有理由不买。我没有穿官服也没带随从,就是考虑了周爷说的不要仗势欺人,可一见这么横不讲理的人心里就发火,便说朗朗乾坤,你有啥权力扣人?中人嘿嘿笑说老子就要扣人,你把老子怎么样?我气得七窍生烟,正要亮出身份,被我娘制止了。娘一把拦住我说,儿啊你责任重大,不能和他一般见识,不如就买下吧。舅哥一家人也劝我买下算了。
我尽力压抑住内心的愤怒,但一想起周爷说的有人可能趁机贿赂我的话就不敢答应买下来。我对中人说:“你是中人,不外乎赚几个手续费,可以理解。这样吧,房子我不需要了,请你替我退了。你替我介绍买房又替我退房,我给你两份手续费如何?”
中人眉头一扬像要答应,可被旁人扯扯衣服又变了样,说:“不行不行,不能让你坏了规矩。”我气得七窍生烟,大声说:“天下没有强买强卖的生意,我就不买了,公了私了随你。”
中人顿时抹了脸,桌子一拍说:“不知道老子的厉害!来人啦——”院子里一帮人冲进来,绿眉绿眼盯着我。中人走近我,恶狠狠地盯着我说:“我最后问你一句话,买还是不买?”我正要回答,突然屋外传来一个声音“要买”,顿时傻了眼,有这么多嘴的吗?转身一看,嘿,不是别人是周爷,正急匆匆从院里走进屋,忙迎上去说:“周爷您这是……”
周爷穿着官服,带着随从,进屋冲我笑笑,掉头对中人说:“你就是中人吧。房主呢?”房主上前半步答应。周爷说:“你要卖这房子是吗?”房主回答:“是。”周爷说:“价钱都谈好了是吧?”房主说:“是。”周爷说:“好。我现在宣布一件事,内务府决定出资给柳崇孔柳大人购置这套房子做新婚之房,作为朝廷对柳大人担任品膳处总管的赏赐。现在办理买卖手续吧,内务府司房马上支付银票。”周爷身后的司房即答应一声“是”。
我和屋里所有人顿时傻了眼。我急忙上前小声问周爷:“周爷您这是唱的……”
周爷冲我眨眨眼睛,掉头对房主说:“喂,别傻不拉几发呆啊。”
房主和中人面面相觑。房主说:“我这房价可不是给您……您准备的啊,是……”
周爷说:“没错,我也买不起,是朝廷给柳大人买的。”
中人对房主说:“咱们这价……价也忒便宜了吧,你不是说不愿意吗?”
房主说:“对对,这房价怎么会这么便宜呢?不可能,不可能,是您中人擅自定的吧?”
中人说:“什么什么?怎么会是我擅自定的呢?我可从来不做这亏损的买卖。”
房主说:“不是您是谁?难道还是我?我有这么傻吗?自个儿砍自个儿价啊!”
中人说:“地基塌陷不是你说的?建房时间不是你说的?不砍价也不成啊。”
房主说:“根本没这回事,地基没塌陷过,建房时间也没错,是……”
中人说:“是啥?不就是你这张嘴说的吗?”
房主说:“你傻啊?我这张嘴说的就是我说的啊?”
中人说:“嘿,奇了怪了,你说的不是你说的是谁掰你嘴说的啊?”
房主对中人身旁那位说:“是……”
那人说:“老瞧我干吗?你不是也答应得脆生生的吗?怎么这会来了官爷你就糊涂了?不行瞧郎中去治治你这健忘症。”
房主说:“你……”
娘悄悄问我:“他们这唱的哪一出啊?”
我也糊涂,问周爷:“他们这唱的哪一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