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半个时辰过去了。
在这半个时辰里,匈奴人连续组织了五次冲击,接连突破了两道木栅,虽然尚未取得完胜,却使得晋军的伤亡极其惨重,至少有一百具尸体被丢弃在前两道木栅之间。
这时石勒让将士们稍许歇息,积蓄些jīng力再战。
任谁都知道,只需突破眼前这道关口,祁县往北一马平川,再没有任何能用以阻拦匈奴大军的地形。凭着他们这五千人马,简直如入无人之境,直逼晋阳城下亦非难事。
这支军马,原本只是汉王刘渊抽调各路附从部落组成的一支偏师,不过用以吸引晋军注意力罢了。领兵的酋长们自己都不曾想过能有什么战果。何况他们出师不利,统兵的冠军大将军乔晞居然被晋人乘着夜sè突袭斩杀,次rì晋军大举进攻,更杀得全军上下溃不成军,士气低迷之极。
好在天神佑护,继任为全军统帅的羯人石勒力挽颓势,不仅将战线一举推进至祁县,此刻竟然有机会扑向晋阳!这样的局面,真让匈奴诸将的心情愉快的很,距离战线数百步开外的中军所在,十余名酋长、将校个个满面chūn风。
匈奴万骑长刘苞乃是受大单于刘渊委派的全军副帅,带领本部落数百人随军,其职权类似于监军。前几rì战况不利时,刘苞并无匡济之能,部下反倒被晋军杀死了许多;石勒统合诸军时,此辈又自高身份,很不合作。军中诸部杂胡头目,都对此人深感厌恶。
这时刘苞仰天大笑,十分得意:“此刻晋军布置在碛山和竭方山的兵马,一定焦头烂额了吧?咱们先攻破团柏谷,然后吃下碛山和竭方山的晋军,最后拿下晋阳!哈哈,石勒,你看如何啊?”
刘苞这番话出口,分明有抢功的意思。几天来,石勒费尽心机与晋人鏖战,直到此刻才看到取胜之机。刘苞先前毫无表现,却赫然已将之后的战果纳入到自己囊中。石勒不禁心中大是恚怒。但他深知刘苞素来以匈奴贵种自矜,说话毫无禁忌。何况他既然投效于汉王刘渊麾下,对这些匈奴豪酋便不得不稍加忍让,于是强自将怒气压抑下来。
却听得刘苞继续道:“乔晞这厮有勇无谋,行军布阵多有乖谬,差点将大家都害了。多亏石勒你整顿败军。这份功绩,我定然会向大单于禀报,请他重重赏你!哈哈!哈哈!想不到羯奴当中还有你这样的人物,哈哈……”
此话一出,随侍在石勒身旁的王阳、燮安、支雄、冀保等“十八骑”中人顿时变sè。石勒乃是羯人出身。羯人的种类与匈奴不同,他们不事游牧,绝大多数都很穷困,许多人不得不替人帮佣渡rì,还有被卖给山东汉人为奴的。因此许多匈奴人都看不起羯人,蔑称他们为“羯奴”。
石勒依附在乌桓大酋伏利度旗下时,曾因此与人几番发生冲突。可那时候石勒乃是穷途来投,寄人篱下;此刻他亲自执掌上千人马,身为一军总帅,地位与之前相比已有天渊之别。这匈奴人竟然还敢如此无礼!
石勒再难掩饰心中不悦,他一引缰绳,自行向前去眺望晋军的阵地。
此刻据守在路口的晋军只剩下了不到二百人,看他们的样子,已经十分疲惫。而在他们身后,有一名骑着高头骏马的将官仍在呼喝着鼓舞士气。
远远看去,这人约莫七尺高的个头,双肩宽阔,身材十分英伟。在兜鍪之下,可见他的天庭饱满,鼻梁丰隆高挺,双眼神采奕奕。单以相貌而论,不像个将军,倒有几分偏偏浊世佳公子的风韵。
石勒在这里打量着,那将官似乎有所察觉,忽然转过头向这边看来。两人眼神交汇,石勒只觉得双眼发痛,竟仿佛凭空被刀剑所伤。石勒闷哼一声,控马退后几步。那将官也不理会他,自顾看向别处。石勒这才发现,在他左侧的脸颊上,一道灰白的伤疤从眼角直拖到嘴角,英俊的面容也由此显出凶横强悍的意味来。
“大哥,何事?”身后蹄声得得,王阳见石勒忽然退后,于是前来询问。
不知为何,石勒突然有种危险的预感。他想了想,却并不觉得有什么疏漏,于是微微摇头,对王阳道:“我没有事。这团柏谷守将似乎有几分眼熟……”
王阳笑了:“怎么会,咱们原在冀州往来厮杀,这个月才投入大单于的麾下,何时见过并州的兵将?大哥是太过劳累,眼花了吧。”
石勒只是顺口一说而已,既然王阳这般解释,他也就不再多想。
此时冀保从后面上前几步捧来一份食物:“大哥,我们凑了些吃食给将士们加餐。大家不妨吃饱喝足,再去厮杀。”
石勒等众今早出兵时用了些许饮食,此刻早就饥饿难耐。他放眼向己方阵中观看,只见诸多将士都在大嚼,便不客气,自来用饭。他拿到的是个粗陶大碗,碗里装着许多乌黑的块状物。石勒只当是秫秸或桑葚之类,一口咽下,只觉口感不对,细想了想,几乎把大碗抛却地面:“这……这是什么肉?”
此物绝非兽肉,很有可能便是所谓“人脯”!
石勒惊疑不定地望了望冀保,却见冀保面不改sè,顿觉气馁。
这两年来河北灾荒不断,匈奴单于庭所在的离石也未能幸免,居民易子而食,就连放牧的牛羊也饿到互相啃吃毛发的地步。军粮供应更是极其窘迫。此番数万大军出击,固然出于晋军意料之外,但为了供给庞大的战争耗费,已经榨干了匈奴汉国的每一点每一滴潜力。担任后勤任务的冀保实在不易,石勒也知道没法要求更多。
他长叹一声,将陶碗放下。汉王刘渊拥大军北进,看似气势煊赫,其实早就把最后的老底子都倾将出来,无论人力、物力、财力都已到了极限。因此刘渊更加急于攻陷晋阳,希望夺取并州北部的资财以供军需。而据守晋阳的刘琨其实又能好到哪里。整个并州几经战乱,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除了哀鸿遍野,还能留下什么?
石勒紧皱双眉,怔怔地想着心事,部下们谁也不敢打扰他,都静静在一旁等待。
过了许久,石勒一跃而起,恢复了信心十足的姿态。他大声催促王阳道:“率军驻守碛山的陆遥颇善用兵,我估计至多明天就有援军赶到。王阳,你带上呼延莫、郭黑略、张越、孔豚他们几个亲自攻上去,务必在入夜前拿下隘口!我们要打个漂亮仗,在那些匈奴人面前显示一番手段!”
王阳乃是石勒麾下“十八骑”之首,追随石勒最久,也最得信赖。他原本是冀州赤龙马场的牧奴,少年时得异人传授了超绝武艺,双手长矛的独门绝艺更是威震河北。每有大战,他总是当先冲阵、斩将夺旗,是石勒麾下数一数二的勇武之士。
昔rì石勒追随公师藩、汲桑等巨寇与朝廷大将、有“屠伯”之称的苟晞与交战。苟晞引雄兵五万,军容严整。群寇望之生畏,无不两股战栗。当是时也,唯有王阳单骑突出,于万军阵前跃马挑战,连斩苟晞麾下勇将数员,全军士气由此复振。
呼延莫、郭黑略、张越、孔豚等人,也都是名震冀州的骁勇战士。石勒下定决心速战速决,这才令他们一同参与进攻。
王阳正待出发,石勒忽然又道:“我看这将形貌非常,不是寻常庸人。此战最好能擒拿此人,若能降服他,rì后定然是个臂助。”
王阳作难道:“大哥既有此意,只凭小弟这两柄矛,定当擒他。只是这等人身为朝廷将官,自视甚高。大哥想让他倾心归附,只怕不那么容易。”
石勒微笑道:“试一试何妨。如今朝廷昏庸无道,天下豪杰四起。当此乱世,焉知今rì的流贼不是明rì的君臣将相?又焉知今rì的高官显贵不是明rì的丧家之犬?若能降服此人,真是如虎添翼,正好图谋大事。”
王阳点了点头,伸手拍拍挂在马鞍旁的两支jīng铁长矛,带着数十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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