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时候他们行色匆匆,回去的时候却没那么急了,邬二郎又一次转过头去,试图从妹妹的举止之中窥得几分她的心事。
然而此时天色将暗,阴霾欲雨,邬翠翠也好,其余人也罢,俱是头戴斗笠,她又低垂着头,却也看不清她脸上神色。
邬二郎有些不安,这样安静沉默的妹妹,远不如大哭大闹一场然后精疲力尽的妹妹让他放心。
道路行进到一半,远处天空划过一道惊雷,继而细雨潇潇,从天而降。
邬二郎抬手挡住眼前,从怀里抽出驿馆图来看,却见下一座驿馆正在一里之内,当下吩咐道:“催马快些,且到前边驿馆中去避雨,顺带过夜!”
众人从令应声,一时马蹄声达达,清脆的击穿了面前薄薄的雨幕。
邬二郎催马快行几步,忽然想起自己离开平城时带了件蓑衣,弯腰从一侧马兜中取了出来,想要递给一旁的妹妹。
也是在此时,他才发现邬翠翠此时已然落到了队伍最后,仍旧保持着先前的速度,不紧不慢的前行着。
邬二郎心头一突,示意其余人先行,自己则调转马头到妹妹身边去:“翠翠……”
邬翠翠没有应声。
邬二郎按捺不住,伸手去抬她头顶的斗笠,却见邬翠翠低垂着眼睫,一双眸子红肿起来,脸颊上泪痕清晰可见。
她就这么坐在马上,无声的不知道哭了多久。
邬二郎心下既觉愧疚,又觉怜惜。
愧疚的是自己身为兄长,却不能为妹妹遮风挡雨,怜惜的是妹妹又一次断了姻缘,伤怀至此。
他想要说什么,却也觉得此时此刻,言语的安慰之于面前人大概是没什么用的,最后他也只是握住妹妹冰冷的手背,用力的告诉她:“人要往前看啊,翠翠!”
两滴眼泪顺着面颊无声滚落,迅速与天空中洒落的细雨融为一体。
邬翠翠转过脸去看他,神情瑟缩:“我是不是很蠢啊,哥哥。”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她目光空洞,慢慢道:“李天荣也好,李峤也好,我很努力想做一点事情。可是我太蠢了,我没脑子,我没远见,我什么都不懂,我是个废物,只能给身边人添乱,我把阿娘跟嫂嫂给害死了……”
邬二郎听得心内不安,连忙道:“翠翠,别这么想!害死阿娘跟文娘的是太上皇,是天子,与你有什么干系?你一直都被蒙在鼓里,被人推着走,那些事情难道是出于你的本意吗?!”
邬翠翠摇摇头:“哥哥,你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只是在宽慰我。”
她又一次说:“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做过一件正确的事情,也从来没做过什么让阿爹阿娘骄傲的事情。”
“从前对着李天荣死缠烂打,让他们跟我一起丢脸,几次三番跟余盈盈作对,可是脑子太蠢,又总被她耍。”
“我知道好多人在背地里笑话我,只是碍于邬家,不敢公然表露出来罢了。可是之于邬家和邬家的其余人来说,有我这样的家人,真是糟糕透了吧!”
“后来头脑一热又与李天荣和离,浑然不知家中正值危难之际,我怎么那么混账啊,从来想的都是我自己,我以为永远都会有人在背后托住我,可是阿爹也好,大哥也好,全都已经去了啊——”
“阿娘那时候苦苦支撑邬家,心力交瘁,我还让她那么忧心,天底下怎么会有我这么混账的女儿啊!”
“再后来嫁给李峤……”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哽咽道:“我是很想学着懂事的,我想做好邬家的女儿,想做好李峤的妻子,我不想重复从前的失败了,可是我不行啊!”
“我很努力不重蹈前一段婚姻的覆辙,可是却源源不断的有新的问题出现,我从来没遇到过类似的事情,我不知道该去向谁求助,我自己也解决不了,我真的,真的很害怕!”
“李峤之于我,起初只是一个存在于想象中的人,我告诉自己,要好好做他的妻子,可是真的到了婚姻里,现实跟想象是不一样的,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温度的人啊!”
邬翠翠哭泣出声,难以为继:“他因为触怒天子而被禁足家中的时候,总喜欢在书房里晒着太阳翻书,那时候我在他旁边,也想找一点事情做,可是手又笨,做不好衣裳,就找人教我打络子,我练了很久很久,才打出一个特别好看的给他……”
“我不是他想要的妻子,我也不是心思狠毒,无恶不作,可是正因如此,才更加让人厌恶吧。”
“如果我是这样的话,李峤也好,其余人也好,就可以痛痛快快的把我甩掉,可正因为我不是,所以他们只能一边忍耐我的蠢笨,一边被我的无能所连累啊……”
邬二郎听得心下戚然,与此同时,又惊异于妹妹居然能如此清晰残忍的对自己进行剖析。
雨越下越大,兄妹二人并骥而行,那两匹马没有受到催促,步子不紧不慢的前行着,远方已经出现了驿馆的轮廓,邬二郎心里眼里想的却是妹妹惨白的面孔和无神的眼眸。